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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第六章01

江楚温温问候,王二老爷王靖却彷若充耳不闻,厅内,陷入了一会儿沉默。

「寿春堂的人,今儿个是来赔罪的吗?」许久,王靖才开口。看似平淡的话语里隐隐藏着一丝憎恶。

「二老爷请先息怒,寿春堂所卖出每一分每一两的药材,都用以济死救生,绝没有违背良心之举。」对着座上横眉竖目的男人,江楚没有以半分自贬来安抚他,「或许这个要求有些无礼,但不知是否可以一探贵府上服用了寿春堂药材的夫人?」

王靖凝视了江楚半晌,虽然心里仍是一提起寿春堂就不快,但眼前态度温和从容的谦谦公子却很难留予人不好的印象,反而是他身侧那名女子,沉默地像是不存在般,但周身散发的霜冷又让人难以忽视。

「有何不可,随我来便是。」王靖从座位上立起身,睨了两人一眼,然後便往偏厅一角半开的小门穿了出去。

江楚与初星随後跟上,那扇只比人略高一些的偏门,通往的是王府後院。富贵满门的王家,後院自然也有一定派头,石山造景、亭台池潭,无一瓦一木不是致贵气。

他们随在王靖身後,脚踏着白石铺成的石径,通往一侧的厢房,白径两旁植着梅树,红白交见,两侧散着一径落花,遍地凄离。

「二老爷。」守在门外的两名婢女,见王靖款步而来,微微福身致敬,却不敢嚷声,深怕叨扰了里头歇息的人儿。

「她如何?」王靖压低了声音,问着两名婢女。

「方才好似才在屋里摔了东西,现下应是醒着,二老爷请当心姨娘的情绪。」婢女提醒着王靖,然後松开门栓,半开房门,让王靖等人入内。

江楚与初星随後进入厢房,却隐隐约约感受到一道目光注视,一转头,看见一双幽怨的眸光凄凄自回廊那头投来,回廊尽处立着一名妇人,略经岁月风霜的面容上约略见得昔日光采,此刻,眼神里蓄敛着幽幽的凄楚。

察觉了江楚与初星看向自己的目光,妇人一个闪身便躲入房中,江楚与初星相视一眼,隐约了然。

来到周姨娘床前,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妇,只着素色单衣,一头失却了光泽的长发散乱地披在颈间与背後,屈膝坐於床内侧,眼神空洞,连三人的靠近也没有察觉。

「桐儿?」王靖轻摇她的肩头,那飘渺的唤叫里听得出浓浓怜惜。

王靖对於这名侍妾,应是宠爱有加,万般疼惜的吧。初星看着王靖,前一刻仍是哀怒参杂的脸上,此时全被不忍与怜惜掩去,又思及方才那名双眸溢满幽怨的妇人,她眉间微微一蹙。

一个得了男人宠爱,却落得形销骨立,如走行尸;另一个,只能远远看着自己心系的男人走入别的女人房中,然後在暗地里嘤嘤啜泣,独自神伤。

可悲的女人,以及可恨的男人。

不知自己为何突发这般慨叹,初星收敛心神,将心思放在眼前这个情景。

反正,男女之事,向来与自己无干。

眼前,王靖轻轻执起周心桐消瘦得青筋尽现的手,「有人要来看看你,可以吗?」

无应无答,依旧神色空洞。

「你瞧,好端端一个女子,给你们弄成什麽样!」王靖转过头向着江楚,方才轻柔充满爱怜完全不复见,只留那般无法谅解的指控,判若两人。

「可以请问尊夫人原先为何需要用药吗?」江楚盯着眼前瑟缩於床角的女子,开口问。

「桐儿她……已经有孕九个月了,已近临盆,但也因此变得心神不宁,吃不下也睡不好,所以前几日我便请大夫来瞧,顺便给她开帖能够安神安胎的药,谁知……她吃过药後,孩子……居然成了死胎给流掉了……」王靖边说,眼神却移不离周心桐,脸上尽是不忍神情。

「前来王府之前,我已问过寿春堂掌柜,他确实记得那日贵府家仆来铺子里抓的药,全是一些不利孕妇的药材,绝非药材有问题或想从中作梗。」

「哼,不是你寿春堂的错,难道是大夫的错?」王靖眯起眼,眄视江楚,「我王府请的,可是全岚皋最有名望的大夫,与我王家素来有些交情,不可能加害於桐儿。」

江楚敛下眼眸,一时沉默。

「二老爷是否还记得是遣谁前来寿春堂?」

王靖见江楚似乎欲深入讨论此事,不想吵扰周心桐,遂提议道,「出去外头说吧。」

王靖想将周心桐扶卧於床休息,无奈她对於王靖扶持的动作毫无回应,王靖无奈,只得把床上的薄被拉到她屈着的身子上覆好,深叹口气,领着江楚两人出了房。

「王家奴仆那麽多,我怎麽可能记得是谁。」在房外,王靖对着江楚如是说。当时他为了周心桐的心症着急,压无暇注意。

「是吗……」江楚微微垂下头喃着,似是沉思。

「你……当真敢保证不是寿春堂的失误?」王靖瞧江楚自入府至今的态度,没有强辩、没有卸责,只是表现出想解决问题的诚恳,心底对寿春堂的不满也略消几许,开始想着或许可能真与寿春堂无关。

「药业是一门救人的行业,卖药害人,便不配经营寿春堂。」江楚温缓却肯定地说道。

「没有证据,我自然不可能先怀疑自家人。」

「我了解了……既然寿春堂被卷入此事,便不会置身事外,现在当以尊夫人的身体为要,明日我会送来安神补身的药材。」江楚向着王靖承诺。

王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楚一眼,似是有些讶异於江楚的话,从他两番话语,王靖便能了解,这个人,是真心把人命看作一回事的,并非那些只图营利之辈。在他底下做事的人,应当也不可能有害人之心,若真是寿春堂犯的错,恐怕也是不意的失误。

「那就有劳你了。」深吁一口气,王靖向江楚回应道。

王靖作出送客手势,引导江楚等人向外走,三人重新回到那条落梅如雪的白玉径上,穿过庭院。

忽地,刮过一阵微微凉风,吹掀遍地落梅,将其中一株梅树下堆垛的白色梅瓣吹得轻轻扬飞。

这看似美丽的一角景致,初星却像瞧见了什麽怪异一般,凝起双眸凛视,然後,落在前方两个男子身後的初星,悄步踏离石径,往那落花堆走去,一俯身,拾起参杂在落花堆中的一团纸球。

看着薄纸背面隐约透出的墨字,初星眉头一皱,赶紧来到江楚身後。

作家的话:

☆、《酹江月》第六章02

看着薄纸背面隐约透出的墨字,初星眉头一皱,赶紧来到江楚身後。

「江楚。」她唤道,嗓音清冷幽然。

王靖与江楚听见唤声,同时回头。而江楚回身是回身了,却是一愣。

「江楚?」看着他竟然发征,初星再唤一声。

回过神来,江楚突然释出一笑,勾起的唇畔恁的好看。「你……第一次唤我的名。」

真好听。江楚不禁如此觉得,那清清冷冷的嗓音低低唤着自己的名,竟让他一时征了。

没有意料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王靖又在一旁,初星忽觉一窘,眉心一皱,瞪了江楚一眼,才将手上的纸团递给他。

江楚接过纸团,慢慢地顺着其揉摺方向摊开,质地糙的纸面上有着略为潦草但不难辨识的字迹:黄耆、茯苓、茯神、川芎、当归、人参、远志、五味子、炙甘草、酸枣仁……

看着上头的药名,江楚眼神一沉,思索起来。

「这是……养心汤的药方。」

「养心汤?这便是大夫开给桐儿的安神方子啊。」王靖记得这帖药名,他还记得那一日催着大夫开了药方,便赶紧要底下的家仆前去抓药。

「二老爷,里头有几样都是家常药材,一般人不可能不认得的,若那日真是寿春堂误给药材,贵府的人没有理由没查觉才是。」江楚递过那张纸单,对着王靖说道。

看着那张薄纸,的确是王靖那日眼看着大夫匆匆写下的,但他此时此刻就是回想不起来,那日心急之下,将这张纸递给了身旁的谁,而又为何会被揉弃在周心桐的房外几步路之处。

双目锐利地盯着手上揉得软烂的纸,王靖一面思索,一面自心底升起怒意。

「这事,我会追查,若真是王府之人所为,定会还给寿春堂一份清白。」

「那便麻烦二老爷了。另外,尊夫人的心症,还需费心陪伴照料。」

「今日麻烦你们跑这一趟,我尚有要事,就不招待了。」那要事,便是查出究竟是谁前去寿春堂抓药,查出究竟是谁胆敢如此加害於他的爱妾。「对了,让人领你们走偏门出去吧,正厅正在停柩理丧,别往那儿走犯了晦气。」

「丧事吗……可否请问,发生何事?」江楚似乎是有意试探,低声问道。

「不过死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纨袴子弟。」王靖蛮是不屑地说道。王侯是大房独子,嚣张跋扈得连自家人都受不了,一天到晚在外惹事,搞得全岚皋城都以为王家人个个都那般态,在外惹事便罢,居然还差点将念头打到桐儿身上。

偏偏他膝下尚无子息,三弟又未娶妻,所以长辈将所有疼爱都集给了王侯,连带大房也跟着高傲起来,益发不将人放在眼里。

差一些,他就要有子息了……

「听说死得离奇,丝毫没有追查凶手的线索。大房那边可气了,天天嚷着若抓到凶手便要官府处以极刑,我看这也只是那个大少爷的报应」说起王侯,王靖无一丝憾惜。

「是吗……」果然王家人不会轻易放过凶手,江楚微微敛眸如是思量。然後便向王靖告辞,由偏门离开了王府。

一走出王府,江楚不自觉深吁出一口气,好似稍稍释然。

「问那麽多作什?」初星走在江楚身侧,与他并肩。「要如何便任他们来,我毫无惧怕。」

方才江楚问话时,她禁不住自己深皱的眉头,心里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而问,却没有任何一丝欢喜。她不喜欢他这般替自己着想许多,过多的体贴,总给她一种,好似两人关系过於亲密的错觉。

而她,不喜欢这种错觉。

「方才,谢谢你。那张药单很重要。」没有正面回应初星尖锐的话语,江楚反而向她道谢。

眼看两人走入市集街区,江楚又问,「用早膳吗?」

他心里却知,眼前这个女子子太烈、太锐,每每欲正面与她相谈,却只换来她在心底树立起一道道冷冽的墙,将她自己牢牢关住。

而自己,分明知道她不欲任何人跨过她心里的界线,却仍是忍不住一次次踩过那条线,每回看见她又以冷漠隔住自己,江楚只是越觉不忍。

道路两旁有许多食摊,早晨清风中漾带着浓郁的食物香味,两人才觉饿了,一大早没有用膳便出门,至今已过了一个时辰有馀。

「嗯。」初星应语,随着江楚在一处食贩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老板送来几盘菜点与粥食,两人沉默对食,却在江楚执起筷前,初星先行夹了些许配菜到他碗里。

「想要伤口早些好就别乱动。」初星冷冷看了一眼江楚正欲执箸的手。

「谢谢。」江楚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改拿调羹拌着碗中热腾的粥。完全没有因为初星冰冷的话语感到受伤,反而因为她这样细心的举动心底微微一震。

江楚抬起头望向初星,却发现她的眼光凝视在旁桌一对抱着婴孩的夫妇身上。

「小心点喂啊,当心让孩儿噎着了。」少妇看着自己的丈夫舀起一匙汤粥,细心吹凉後凑到怀中的婴儿嘴边,虽是唠叨着,脸上却是一派幸福样。

「苦了你这麽多日子才有这个宝贝儿子,当然得小心照候。」男子看着婴孩吞下一口粥後,又自碗里舀起一匙,重复着吹凉喂食的动作。

「说这麽什麽话,我们可是夫妻。」少妇一嗔,怜爱地轻抚婴孩覆着柔软毫毛的头。

「等这岚皋城放行了,我再带你跟孩儿游山玩水一路回老家去。」男子憨厚笑道。

两人自然恩爱的举动,惹来一旁许多欣羡的眼光,连食摊老板都因此多送了一小碗粥,说是给小孩多吃些。大家欣羡祝福的眼光彷佛都赞颂着这最平凡的幸福。

只有初星,一双眼冷冷的,瞧不出心思。但执着杯的手,却益发捏得死紧。

骗人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铿──

作家的话:

☆、《酹江月》第六章03

清脆的裂声响起,初星手里那只原本材质就属劣品的陶杯一瞬剥裂,里头滚烫的茶水溢出一些在初星手间,淹烫过她的手背。

「初星!」江楚赶紧拉过她握杯的手,迅速以袖拭去滚烫水痕。

等初星回过神来,自己的手正被江楚执着检视,除了一点泛红外,没有被热水烫出伤痕,却一时麻得没有知觉。

所以,也无从感知他正轻轻揉拭的温热触碰。

「想念家人?」江楚思索方才初星看着那对夫妇的专注眼神,如是推测。

「家人?」初星皱起眉头,语气听似蛮不在乎,「我的家,早就跟那只杯一般。」

初星讥诮的眼神停至桌面上那只碎裂了的陶杯,裂得那般完全,碎片散落在桌上,无从捡拾、无从拼凑。

江楚听着初星又是嘲弄的话语,一时不语,只是静静思索。

是这样麽?昨日窄巷里他所瞥见她面容上的那般沉痛,便是由此而来麽?若是为此,那麽成天待在寿春堂里,看着叶家一家和乐,是否更让她觉得不堪?

莫怪她总不爱待在屋内,莫怪她总爱一个人在外头吹风。

而旁桌的夫妇似是用完了早点,男子扶着他的妻,款款离开,生怕不小心给碰了一下那样地细心怜爱。

心里认为初星必定不欲他多问,江楚只是执着她的手,一晌无话。

只见她薄唇勾笑,却尽是讥诮,这般嘲弄,却也这般悲凄。

沉默须臾,初星却开口了──

「你看过,自己的爹杀了娘麽?」

那一日,江楚心神一直不能宁。

「你看过,自己的爹杀了娘麽?」耳边回绕着初星悲凉嘲弄的语气,他才知道,原来在那一道高高立起的墙後头,埋藏着这般不堪的过去。

他知道那必定是一道难以抹灭的伤痕,可是他永远都不可能体会那种痛,因为他出生於一个幸福的家庭,夫妇相亲,父子相敬。

他想窥知她心底的事,究竟是太过不自量力。

用完早点後,他们俩缓缓步行回寿春堂,却是一路无话。初星收敛起一时流露的情绪,回复至那冷漠无波的面容。

直到回到寿春堂,迎上来的人儿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江公子,初星姑娘。」叶知秋座在前厅,看到两人回来,才放下悬着的心,「抱歉,不知道你们那麽早便出门了,我应该早些起来准备早膳的,我现在去……」

「不劳烦叶姑娘,我们用过了。」江楚制止叶知秋准备进入膳房的脚步。

初星冷眸一瞧,便看出叶知秋今日不同一般,有别於昨日的一身狼狈,今日身着一袭品绿衣裳,裙摆随身移翩飞,耳挂明璫,垂晃如露,唇点胭脂,红艳若滴,脸上薄施的淡妆显其丰润气色。

能被王侯看上,叶知秋容貌必是不差,再加上这一番妆点,更是将其温婉的美丽呈现十足,宛若开在水中一枝亭亭的芙蓉。

「叶姑娘,现下铺子里可还有安神药方所需之药材?」江楚问道,若往常般的话与似是没有注意到叶知秋今日有何不同。

「还有一些没被抄走的,江公子要这些药材何用?」叶知秋柔声问道。

「送给王府二老爷的夫人。」其实江楚心知不过是一名侍妾,但他就是不惯用那种卑微的称呼。

「那……我帮江公子掂一些吧。」叶知秋绕到药柜旁,搜找着所需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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