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的花柳地——也就是我住了十一年的街区。
黑街只在夜幕低垂时分才会显现热闹风华。晚间七点过后,店家陆续开门营生;半夜三点过后,一个接一个关门收工;太阳露脸之后,黑街才肯打打呵欠合眼就寝。昼伏夜出,日夜颠倒。
由于现在不到五点,夏季又昼长夜短,亮晃晃的街道看不见半只小猫,迥异于市区下班尖峰时段的车水马龙。
呃……好吧,我更正一下,今天黑街如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人车稀落,也没半只小猫,但,多了一大群黑乌鸦。
黑街长达三百公尺的街道两边分属义云帮两个堂口掌管。左边归镜堂,右边归水堂;主事者不同,风格也不同。镜堂堂主是帮里的中生代,沉稳保守派,旗下的酒店也走传统经营路线,是那种企业高层应酬聚会偏爱的地方;水堂堂主是帮里的新生代,唷野心,也积极拓展,旗下的酒店公关全是大胆敢玩的辣美眉,花样特多,没有尺度,吸引许多求新鲜刺激的寻芳容。
因应黑道年轻化趋势,近年来水堂也将触角伸人校园,大幅吸纳在学学生。帮众人数激增,平均年龄却急遽下降,十七、八岁当上堂口大哥的例子随处可见。
眼前这数十个黑衣黑裤稚气未脱的少年,想必又是水堂的新人。
其中有几个少年看我走进黑街,向我投来极不友善的眼神,一副我误闯他们领地的样子。
哼!有没有搞错?我心里想着,论先来后到,你们这些个只会逞勇斗狠的小毛头才是不折不扣的外来者。
我梭巡少年们的脸,找了半天,总算瞧见一张年龄稍长、较为面熟的脸孔。他应该进水堂有半年了,常在黑街来来去去,可惜我想了半天还是记不起他叫啥名。没办法,黑街里穿黑衣黑裤理平头的男人太多了(看起来也一个样),我哪有本事记清他们的大名啊?
我朝他走去。
他也发现我要找他,有点惊讶,点点头,“盈盈小姐。”
只有这条街的人这样叫我。盈盈,不是我身份证上登记的名字,而是老爸为我取的小名。这个小名背后有一个令人发噱的典故。
“你们家大猫在吗?”
“打过他手机了吗?”他反问。
“打了。找不到。”
他皱眉用力想了一下,无奈地对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好,很好。为什么今天我想找的人全都不在他们应该在的位子?
“有要紧事找大猫哥?”
“没什么。”我摆摆手,“今晚十一点前看到他的话,告诉他我有事找他。”相准街道左右无车,我一溜烟横越马路,跑向对街。
我家位在黑街左边中段一栋三楼公寓的二楼。
拾级而上,掏出钥匙,开了门回到家。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要回自己的房间——
等等!我倒退两步,叹一口气,“爸,你洗澡不用关门的啊?”
浴室门敞着,深蓝色四脚浴缸里躺了一个仅头、手与脚丫冒出白色泡沫水面的男人。浴缸旁边摆了一张长几,上面有一台手提音响、十几片cd、一个冰桶与两瓶红酒。如果我没看错,音响原是我房间床头的镇床之宝,cd也是从我房间cd架上搬下来的(包括现正播放的滨崎步精选辑)。真懂得享受。
老爸缓缓将左手持的酒杯凑近唇边啜了一口,一脸陶然自得,轻松回道:“宝贝女儿上学去了,家里又没人,有什么关系?”
“那,我现在回来了。”
“好啊,欢迎回家。”
“爸!”
“唉!我又不怕你看。”
“……”
“不想看?”老爸挑眉笑望着我,一点也没有自我反省的意思。“喔,好吧,那你就顺手把门关上喽。”
我垮下肩,放下书包,走进浴室。
“才四十五岁就过起六十五岁老头子的退休生活。”我嘟起嘴巴叨念着“,
“及时行乐。”
我拿起红酒,端详瓶身的标签,“喝红酒泡澡缸,真惬意,嗯?”
“嫉妒啊?”老爸依旧笑笑的,“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谢啦!”我敬谢不敏地把红酒放回冰桶,“我没有在浴室喝酒的习惯。”
老爸喷了一声,一副“小孩子懂什么”的表情。
我又拿起那一叠cd看了看。不是又娼又跳的年轻辣美眉就是阳刚味十足的摇滚乐团。老爸喜欢吵闹的音乐气氛,我看出来了。
“滨崎步合老男人的口味吗?”我放下cd,双手环胸,睨着老爸。
“很好啊!尝尝年轻人的口味也不错。”老爸把酒杯搁回长几上,两手分别搭着浴缸边缘,闭上眼,舒服自在样。
“下午四点,你究竟在泡哪门子的澡呀?”
“天气热,消暑嘛。”老爸睁开眼看着我,“盈盈啊,你可不可以别一回家就找我碴?”哀怨的哩。
“我是怕你泡成沙皮狗。”我毒舌道,“老人的皮肤易松弛喔。”
“会吗?”老爸不为所动,“我觉得自己还满丽质天生的。”
“恶。”我懒得继续教化这位只有“礼义廉”观念的老男人,不耐烦地说:“爸,人家要上厕所啦!”
老爸一阵闷笑之后,手指了指一旁的马桶,“盈盈啊,马桶在那儿,请自便。长这么大了,难道还要老爸帮你吹嘘嘘,你才尿得出来吗?”
“唰”地一声,我忿忿地拉上浴帘。
老爸一边搓铣着手臂,一边懒懒的说:“momo又来了。大猫中午把她送来,说要你晚上陪她去逛夜市,他就丢下momo一个人在茶行写作业,自己溜得不见人影。你等一下去看她的功课写完了没?陪她去夜市逛逛,晚上再顺便带点东西回来给我当消夜就好。”“死大猫!”嘿,我还没要他跑腿办事,他倒先使唤起我来了?“他老兄又没花钱请我当保姆!可是怎么从暑假开始到现在,我陪momo的时间比他多啊?”
“能者多劳,谁教你人缘这么好呢?”
啊!我、想、尖、叫!
才不是人缘好呢,这叫劳碌命。
劳、碌、命!
回到房间,我书包往床上一扔,换下一身制服,从衣橱里挑出一件灰白色棉质长裤、一件桃红色棉质细肩带背心、一件白色棉质连帽外套美国棉协会应该找我当代言人,对吧)。打扮整齐,拿出放在书桌底层抽屉的一小袋cd,又跑到老爸房间搜刮了老爸皮夹里的一些银子和车钥匙。
一切就绪。我已准备出门充当伴游女郎。
“爸,我要出门喽。”我探头进浴室说。
老爸仍旧陶然地晶酒兼泡澡,只有音乐从滨崎步的换成五月天的“轧车”。
“去吧,路上小心。”老爸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巴不得我赶紧出门别再烦他。
老爸口中的“茶行”距离我家只有三栋建筑物。
不过虽说是“茶行”,它里头也的确摆了一些好茶叶,但它是不卖茶的。都说了黑街尽是特别行业,当然多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店。店面只是障跟法,做坏事总不好太声张。开茶行,不卖茶,“茶行”的主要功能是:堂口聚会场所,义云帮镜堂的黑街根据地。
镜堂现任堂主多年前是我老爸的小跟班;副堂主多年前是受我老爸济助的小孤儿(老爸当年为了救石康维而劳心劳力之后,深获启发,开始长期捐款抚养特定贫苦家庭的儿童。受人点滴,涌泉以报,虽不指望小孩长大为他效力,但至少有备无患,世上少个敌人也好。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老爸童年的遭遇使然。老爸不希望问题家庭的小孩长大也变成社会问题)。镜堂和我爸的关系可想而知。我平日就不时窝在茶行泡茶打电脑,像是家里一样自在。
茶行是一栋二楼高的老建筑。黑街的建筑物最高也不超过四楼,楼龄至少都有三、四十年,内部一再重新装潢得相当现代华丽,外观却数十年如一日。不是不想彻底拆除改建,而是不能,因为整条街的产权另有其人,义云帮只能用,不能动。
我跨进茶行大门,一眼就瞧见那位蜷在沙发上抱膝看电视的momo小姐。她非常违背本性,不看电影频道、不看卡通,一脸既茫然又专注的矛盾神情死命盯着某频道播出的纯台语发音的无字幕连续剧。
看她这样子,我忍住笑意,道:“你还是转台吧。”
momo转头看了一我一眼,可怜兮兮的说:“台语真的很难懂,我看了半小时还是跟不上演员说话的速度,脑袋来不及翻译呀。”
我哈哈大笑。今天总算碰见一个心情比我糟的人。啦啦啦,真好。“那就不要看啊!”我一屁股坐到她身边,说着风凉话。
“我想学台语嘛厂momo目不转睛看着电视画面。
“没出息。”我嘲笑,“大猫都没拼命学英文了,你又何必那么努力练台语?”
大猫和momo是极离奇的一对。momo的爸是香港人,妈妈是台湾人,香港出生,美国长大,英语说得比粤语流利,粤语讲得比国语好。大猫和momo表姐是好朋友。momo的表姐其实有一点喜欢大猫,却明白自己不想当大猫女友,那太累了!表姐嫉妒大猫能游戏人间,于是突发奇想,想设计陷害大猫爱上她古灵精怪的表妹momo.momo是数学资优生,脑子动得
快,鬼点子也多,于是表姐也不管表妹未成年,四年前十四岁的momo返台省亲时,表姐丢给momo这个挑战,介绍当时二十二岁的大猫与momo相识。momo是满漂亮没错,可大猫没色欲薰心到对小妹妹出手的程。momo不气馁,回美国后勤练中文,一天寄一封长长的e-mail给大猫;大猫本来也没想回信,后来看momo诙谐逗趣的生活点滴看出兴味来,慢慢开始鱼雁往返……然后,不小心弄假成真!原本只是玩玩游戏的两人,不慎玩出真感情。
碍于momo仍只是美国高中生,两人现在只能等寒暑假才能在台相会。苦命鸳鸯。
momo一回台湾就常往黑街跑。黑街的“母语”是台语,几乎每个人都讲。momo有很大的挫折感,国语都不甚了了,何况台语呢?鸭子听雷。为了更深入大猫的生活,momo矢志学好台语。可惜,每次才有一点进展,momo的假期就结束了;一回美国,四、五个月后再来台湾,先前学的都忘光,又得重头学起。苦情女momo.
momo龇牙咧嘴朝我扮了个鬼脸,“不要挑拨离间。”
我径自抓起遥控器帮她转台,跳、跳、跳,嗯,卡通不错,“这个比较适合你。”
“唉哟,你干嘛乱转啦?momo想抢回遥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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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给她遥控器,而是塞给她一小袋我从家里带出来的cd,“哪,送你。”
‘这是什么?“momo满脸好奇的打开袋子。
“台语歌曲cd.”我说,“袋子里头的宝贝可是我特地去唱片行为你精挑细选的。”
“我又听不懂。”momo一脸问号。
“你回美国之后可以哼哼唱唱,学习效果比较好,也不容易忘。歌词都满生活化,又有歌词可看。不懂的也可以问你妈咪,总比你现在在这里看一头雾水的连续剧来得好。”“哗!”momo既高兴又感动的抱住我,“盈盈真是个贴心的大好人。”
momo满含兴趣的翻看着我送给她的cd.
我瞥见前面玻璃长几上的一本超厚数学题库,顺手拿起来
翻了翻,“作业写完了?”
“写完啦!”momo得意的比出胜利v手势,“全写完啦!”
“有什么好得意的?”哉耻笑她,“你的逻辑运算能力有瑕疵。”指的不是好的解题功力。
momo是数学资优生,这个暑假她应该参加美国某个为期两周的数学资优夏令营,但她一心想来台湾,只得与她的数学指导教授讨价还价,最后以三百题题库成交。十四天的资优夏令营换三百题高难度数学题型,我严重怀疑她的数学程度。
momo没说什么,一脸甘之如饴的甜笑。
“作业写完,你可以回美国了。”我说,“你们学校也该开学了吧?”
“下星期。”momo说,“我下星期走。”
“是吗?”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稍能摸出momo的思路轨迹。她愈强调她下星期走,我愈笃定她会在本周末以前离开台湾。
momo一脸心事被猜中状,吐吐舌头,笑而不答。
她不想对大猫说再见。
我识趣的移转话题:“你家那只大猫呢?死哪儿去了?”
大猫也真是奇怪,他又不是镜堂人,却老是把女朋友往镜堂丢,自己跑出去逍遥,简直把镜堂当托儿所嘛。
不过也难怪啦!镜堂环境确实比水堂单纯许多,还有我这个闲人可充任保姆嘛。哼!
“莫宰羊。”momo操着生硬的台语。耸耸肩,“流落街头吧,我想。”
我对她的回答感到匪夷所思。“你要不要和大猫一起去看一下精神科?我觉得你们病得挺严重。平时分隔两地拼命写电子邮件;现在好不容易有假期能小聚,却又经常各玩各的。你们这一对的怪异程度不亚于我爸妈。”
momo老神在在的吟起诗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错嘛!国文有进步。”
“哪里、哪里。是家母调教有方。”
“哼!”我说,“我等着看你们这般远距恋爱能维持到几时!
“哦喔,好酸喔。”momo的鼻子像狗似嗅了嗅。“没人爱真是寂寞哟!”“……我看你晚上好像不太想去逛夜市了哦?”
“嘿,不能混为一谈。”momo深怕我真的把威胁付诸实行,连忙站起身来拽着我的手臂。“走、走、走,逛夜市喽!”
有人说我的开车方式很惊悚。谣言嘛,真是!
我以时速八十拐进黑街,一手掌控方向盘,一手摸索出前座置物厢里的车库遥控器,在距离我家一百公尺远按下车库铁卷门开关,“轰”一声,铁卷门缓缓上升,站在我家一楼车库前的几个人吓了一跳,随即很有经验地各自闪开,几乎是同时,他们前脚一跳开,我已驶到家门口,方向盘猛一转,车身立即钻进车库,安全上垒,得分!
一气呵成,利落完美。哪有惊悚呀,谣言嘛,真是!
我心情愉悦的收拾今晚的战利品,下车,走出车库,手握遥控器随意向后一按,“轰”,电动铁卷门缓缓下降。
“去收个惊吧。”看着那几个刚躲过车下亡魂恶运而惊魂未定的年轻镜堂人,我好心(?)的建议道。
“没人告诉过你,你开的是bww吗?”我背后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死大猫!我转身,“那又怎样?”
“bww是轿车,不是跑车。”大猫带着笑意双手环胸看我。
玩世不恭的浪子、游戏人间的痞子、手长脚长的过动儿……以上特点加起来就会得出一只大猫。也就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家伙。
“谁说我把bww当跑车?”我白了他一眼,“我向来把它当成砂石车开。”
大猫闻言,笑得乐不可支,频频喊妙。
轮到我双手环胸。我耐心等着看他神经病发作到何时止歇。
过一会儿,大猫终于止住笑,一边伸手揩揩眼角的泪,一边问:“对了,你送momo回家了吗?”
“送啦!”我心里暗自冷笑,“送她‘回去’啦。”
由于和momo在夜市玩得太hidl,最后送momo回她舅舅家时,momo索性对我坦白供出她明天清晨就会搭机返美。而,大猫不知道。
我很期待看见大猫得知momo已不告而别时的表情哦,明天下午即可揭晓,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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