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泪泠泠……」整个喧嚣的酒楼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到了以前毫不起眼的窗边,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只有卢云眉头深皱,目光愣愣地看着地面,眼神里满是深深的隐痛。
一曲罢,当绕梁三日不止,只见那女子站了起来,微微躬身行礼道:「崔公子,小女子在此擅自弹唱,实在是冒昧打扰了,在这里向你赔罪。」崔明轩忙道:「没事,没事,姑娘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姑娘芳驾至此,实乃清河坊之幸,楼外楼陋俗之地,蓬荜生辉了。」言语间满是诚挚,眼神却是有意无意地瞟向身边的卢云,满座须眉男子,也只有他没有看着那位女子。
到这时,杜柯才明白了这女子实是为了身侧这浊世佳公子而来,两人之间必定有一段无人知晓的爱恨纠葛,想到此处,杜柯心中疑惑更甚,直叹卢云这小子艳福不浅。却想接下来那女子的一番话让他更加惊诧,只听得她说道:「小女子今日要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宣布一件事,我,川蜀史清清,从今日起开始全力追求那个男人,直到嫁给他为止。在场的所有人同这天地鬼神皆可为证。」语罢,芊芊玉指遥指卢云,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引得全酒楼一阵哄笑,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转到卢云身上,眼神里满是羡慕嫉妒之意,卢云却似毫无知觉,仍旧深埋着头,不发一言。
崔明轩微微一愣,缓缓道:「清清,你这是何苦?」
只听史清清缓缓道:「我早说过此生非他不嫁,轩哥哥你跟唐姐姐你早就是知道的。义父死后,师傅万念俱灰,早无心留恋尘世,她也不会管我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
第05章缘浅情深
听到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地示爱,众人心中惊诧可想而知,几十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卢云,只等唯做出回应。卢云置若罔闻的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地把头转向窗外,只轻轻说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众人听得清楚,脑中却是越发糊涂得厉害,哪里知道那里面的深深痛楚和惘然无力。
史清清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卢云,半饷,只听歌声又想起:「风拂袖,吹散闲愁,却哪堪,把心湖吹皱。深宫已过几个秋,不愿做宫墙柳。奈何,情根已久;几番,君前人后;独自守,长叹幽幽,窗外一片花影瘦。」歌声清扬婉转,更有琴音如九天环佩,楼中的男子几乎都呆了,「当年江山拱手赠,美人如玉也倾城」,得妻如此,妇复何求?
杜柯在一旁看得愈加迷惑,悄声对崔明轩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看得云里雾里的,等有机会你跟我讲讲。」崔明轩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点头答应,却听卢云忽然开口道:「人生如梦,年华似水,真的无需太多没有必要的执着,覆水难收,木已成舟。清清,我卢云一介贩夫走卒,乡野村夫而已,怎劳这般劳师动众的?实不敢当。我已有婚约在身,不日就将成亲,若是清清小姐有空,倒不妨来范阳喝口水酒。」说完眼神飘出窗外,满是隐痛。
一晃,时间回到四年前,那时卢云才满十六岁,正是「结客侠少五陵游,如花美人千金酒」的青春岁月。那日,随父亲卢暄一起前往川蜀拜访剑南节度使韦皋,在浣花溪边邂逅了韦皋的义女史清清。佳人少年,许是前世种下的纠结;姻缘红线,却是迟迟不能牵。史清清承袭名妓薛涛的衣钵,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一不精,可卢家却是世代簪缨的清白世家,怎么会允许这段恋情呢?于是,棒打鸳鸯,从此两地相思各自销魂。卢云的反抗是很激烈的,一派不死不休的事态,岂料卢云的父亲因此而大病不起,终至撒手人寰。卢云在家守孝三年,直至去年秋天才结束孝期。
本以为事情已经就这样过去了,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才是他们最温和的结局,偏偏史清清天生一副敢爱敢恨的性子,对那些封建礼教的繁文缛节根本不屑一顾,此番听闻卢云奉母命与温家二小姐订亲,便有了这般惊天动地的言行举止。
听到卢云的回应,史清清脸色煞白,也不言语,只直直地盯着卢云。众人在一片沉默压抑的气氛下三三两两地离去,只剩下杜柯他们四个,场面很是尴尬。这时崔明轩打破沉寂道:「清清,你唐姐姐想你得紧,晚间随我一起回去吃个饭吧。」说罢,拉着杜柯匆匆上楼,给两个当事人留下很多空间。
良久,史清清轻声问道:「她漂亮吗?你爱她么?具体什么日子结婚?」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哀怨和悲伤,只听得卢云心痛如绞,脸上却是一片平静道:「我跟她不过匆匆见过一面,谈何感情?当年我父母成亲时更是素未谋面,不是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么?婚期定在了五月科举考试结束之后。」说完眼神又飘向窗外。
「你希望我来么?」史清清缓缓道,语气变得很平淡,直如路人。卢云心下更痛,竟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一时间愣在那里。
楼下两人默默无言,楼上的杜柯却是满脑疑惑,刚进门便开口问:「这位清清姑娘是什么来路?好像卢兄很怕她。」崔明轩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他们曾是生死相许的初恋,奈何缘浅情深命运弄人,『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人生在世,总有事不尽如人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说完发出了一声苍凉的叹息,引得杜柯心中也是一凉,就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史清清见他沉默不语,已是心如死灰,只身在柜台上拿笔写了几句话,也不告知卢云,转身径自走了。卢云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终不可见。不经意间,低头瞟见她留下的一张宣纸,只见上面用娟秀的正楷写着一首小诗:冰霜葬夜绪难休,冷月凋星似水流。相思明月楼何处,一朝二暮或三秋。卢云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那张宣纸紧紧贴在胸口,像是保护最珍贵之物一般,俊脸上却早已泪眼潸然。
像是亲眼看到这一幕一般,楼上传来崔明轩空灵杳远的声音:「细雨送黄昏,遗梦南柯忆到真。执念萍逢成落寞,贪嗔,缘浅情深各几分。云过月无痕,彼岸花开不可闻。执手难留来去者,拂尘,犹自悲欢饮水人。」卢云听得此话,口中楠楠自语着那句「犹自悲欢饮水人」,一时竟是痴了。
楼上的杜柯现在也是满目怆然,想起自己跟茹嫣,更是沉默无言,只一口口喝着苦涩的茶。也曾「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共依斜阳」,而今天各一方两茫茫,怎让人不触景伤情呢?原本喧嚣繁华的楼外楼酒家,一下子变得如此萧条,只剩下卢云靠着窗子的身影,在斜阳下越拉越长。远远地,传来教坊里咿咿呀呀的琵琶声,庭外古道边的一棵缠满枯藤的老树上,三三两两站着几只寒鸦,在如血的残阳下显得更加凄惶。雪已停却尚未融,举目远眺,满是素裹的银装,卢云无奈地低下头,嘘唏了那些如烟的过往。
此时,长安城外荒远古道上,慢慢行驶着一辆翠绿色的油壁马车,向着远离长安的方向,渐行渐远。车上,史清清神色如常地端坐着,口中喃喃道:「洛阳,我来了,温二小姐,我到要来看看你是何方神圣。」轻轻扬起的俏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楼外楼中,卢云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崔明轩静静看着,眼中满是疼惜和不忍,却也是无可奈何。卢云跟清清的事情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他的妻子唐琪待字闺中时,曾和史清清是无话不谈的姐妹,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如此自苦,心中确实很是难受。杜柯陪着卢云一杯一杯地喝,很有默契地对先前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求一醉方休。忽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到杜柯眼前,他醉眼朦胧看得不是很清楚,只听出声音才知是因家中有事姗姗来迟的郑煌。听完崔明轩的叙述之后,也只是拍了拍卢云的肩,然后坐在旁边自斟自饮起来,一时气氛又变得沉默死寂起来。
恍惚间,已有八分醉意的卢云忽然想到,或许自己真的是始乱终弃的薄幸锦衣郎,家中还有个素雪,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其实这也怪不得他,卢云自幼便随父亲练习家传武功心法《蝶恋花》,心性也随着修为的加深而改变,既是蝶恋群花,自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偏偏他正巧练到「忘情」阶段,才会有今日这样的绝情言语。这《蝶恋花》心法甚是奇怪,练至大成阶段要求习武者忘情,抛却七情六欲,五蕴皆空,到了圆满阶段却又是一句「上善若水,大爱无疆」,要人随心所欲的肆意爱恨。卢云此刻正处在忘情阶段,所以跟素雪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连连克制心中欲念,在最后关头保持灵台的清明。
卢云这辈子或许不会真正爱上一个人,又或许能够同时爱上很多人,谁知道呢?蝶恋花,或者是花恋蝶,谁又明白呢?现在卢云只想一门心思参加科举考试,以完成母亲「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要求,还有就是找出龙纹血玉的当代主人,完成守护九州大陆的责任。至于其他的,只能顺其自然了。
很快就是黄昏,天色渐晚,崔明轩无奈地扶着三个跌跌撞撞的酒鬼,走在回家的大道上,回望楼外楼,隐隐生出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人生似鸟终飞散,月光如水永流连」,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浮生若梦,怎堪欢颜?
第06章祖孙相聚
待杜柯卢云等人回到家中,已是晚间时分。今日已是农历十四,皓月当空碧空如洗,照在本就银白色的长安城里,更显得敞亮了许多。杜柯一路走着回到家中,晚间的风倒是温柔了许多,酒劲早已过了,只是还有满口的酒气,想到爷爷快要回来了,这也算是自己最后的放浪形骸,心下也就释然了。
杜柯走到庭院里,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俏生生地站在那棵颓败的海棠树下,杜柯抬眼望去,只见她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青色劲装,满头青丝也被一个淡蓝色的缨络紧紧系着,马尾辫高高翘起,腰间还佩着一把灰青色的剑,一副无拘无束的江湖女子打扮。杜柯心中颇是惊骇,向来端庄的嫂嫂怎么也舞刀弄剑起来了?心即已生疑,杜柯就远远看着她,不去打扰。只见她眉头深锁,似是有什么心事,静静的站在树下。忽地,一道亮银色的剑影闪过眼前,却见温婳拔剑四顾,一招「白鹤撂翅」直冲而起,在被扬起的雪花中起舞,赫然就是那曲名动大唐的《裴将军满堂势》。看着平日里文静娇弱的大嫂一下子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气场,杜柯心中已明嫂嫂原是个不世出的绝世高手,那剑势,便是公孙大娘亲至,亦不过如此。
「真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先祖杜工部诚不欺我。」杜柯远远望着这绝世的剑舞,叹为观止。一曲罢,只见温婳也不避讳什么,径直坐在树下打坐调息起来。没多久,站起身来,纵身一提,已在数仗之外,看得杜柯目瞪口呆,直叹这天下竟还有这般行云流水的轻功。忽地,杜柯想起温家的那枚褐色指环是传给了嫂嫂,心中才多少有些释然。
回到房中,适才惊艳的剑舞仍旧还在脑子,久久未能挥散。杜柯心想:「嫂嫂是太原温家的嫡系传人,这武功已是如此惊人,这段时间我真是坐井观天了。我杜家该也有家传的绝学才是,爷爷却只给了我一本普通的练气的书,这次趁着爷爷回来,定要问问才是。
翌日,似是有感于离人的悲戚,昏暗的天空又飘飘扬扬地洒下雪来,杜柯在窗前极目远眺,仿佛可以看到送别亲友的人在灞桥的风雪中折着柳枝,已做纪念,又想起昨天不愉快的事来,心中不免戚戚。
只听「嗞」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杜柯很自然地回过头来,却是昨夜里剑舞倾城的女子淡扫蛾眉缓缓而来,比起以前的欣赏和依恋,杜柯现在对这个大嫂更多的是仰慕和迷惑。纵使是昼夜相对,他也是看她不透,丝毫不懂她的心思。温婳哪里知道她昨夜练剑时被人瞧去了,只淡淡道:「柯弟,爷爷今日下午就到家了,你也准备下,莫要出门瞎逛了。」杜柯点头答应,心中想着怎么开口向爷爷询问家传绝学的事,至今找不出好的理由,很是苦恼。
转眼就已到了午间,杜柯正在庭院里等着爷爷回来,温婳陪在他旁边,劝他道:「不要太紧张,爷爷是很慈和的。」杜柯点头答应,默念《冰心诀》平复自己的激越心情。忽地,只听得从大门口传来几声说声爽朗的笑声,听得吴管家道:「老爷,半年不回家,在外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这次打了个大胜仗,趁着军中开庆功宴,我正好会来看看。我的柯儿呢?在哪呢?」说话的是个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将军,一身戎装显得英姿勃发,丝毫没有老年人的那种衰颓气。
「爷爷,爷爷,柯儿来了。」说话的正是杜柯,片刻间已到门前,爷孙久久伫立,俩俩相望许久,只见杜柯像个小孩子一样扑进杜商怀里,似哭似笑的表情甚是有趣,十年未见,杜商也是老泪纵横,只紧紧拥着这个宝贝孙儿,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人陪着才回家的老主人吃完午饭,很有知觉地三三两两散去,给这久别重逢的爷孙两一些说悄悄话的空间。杜克坐在下首,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有耐心地等待爷爷先说话。半响,只听杜商开口询道:「这些年在少林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啊?」说话间眼神注视着杜柯,满是慈爱。杜柯知道这是亲情血脉交融的感觉,心中暖暖的,颤巍巍地说:「都很好,师傅待我很好,身子里的痼疾也痊愈了。师傅还传了我两套佛家的至高武功心法。」听到这里,杜商眼睛一亮,脱口道:「慧明禅师对我们杜家真是恩泽比天高啊!可惜他圆寂了,不然我定要亲赴嵩山以表感激。柯儿你说你会武功?」
「嗯,十一岁那年师傅便开始教我些入门的武功,一套罗汉拳我都练了整整半年。随着年岁日增,师傅教的功夫也愈加深奥,他非但将佛门不传之秘倾囊相告,还把自己的体悟和心得都告诉我,这样就让我领悟起来更加容易些。」杜柯缓缓道,眼神却飘向窗外,脸上满是怀念和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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