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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陛下这么多年,我知道,陛下最怕的,就是这个。他一直在努力寻找各种方式,就是为了避免,避免有这一天。
他是帝王,而且是一个伟大的帝王,所以,他一以为自己能做到的。
但是,人毕竟是人,纵使贵为帝王,也不过是扭不过上天的凡人而已。大将军,还是一天天地离死亡越来越近。
奇怪的是,陛下却越来越镇定了。
这一天果然来了。尽管知道就是这几天,心里也早有准备了,但是,仍然觉得太突然,太不像真的了。
我朦胧的泪眼里看见陛下死白的脸,紧紧地搂着他不放手。陛下像是一头被掏了心的垂死挣扎的野兽,任何人敢靠近他们,敢要他放下他,他茫然的眼眶里就会露出狰狞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盯得人不敢上前不敢动。
陛下没有流泪,一直没有,那眼神空dd的,好像他所有的理智和感情都随他去了。他紧紧搂住他不放手。
只有望着怀里的他的时候,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
而他在他的臂弯里,渐渐地僵硬,渐渐地冰冷。
陛下一天一夜后才放手,一天一夜后,似乎终于明白了点什么,陛下才放下大将军,小声地对他说:“既然累了,那就好好歇歇!”
陛下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平素对他说话那样。
然后,陛下想站起来,但是,却无论如何站不起来了。我和几个内侍连忙搀起他,给他揉着不灵便的腿脚。陛下没有出声,我抬起头小心看看:陛下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在做什么,他的眼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那么宠溺那么温柔!
他说,大将军累了,要好好歇歇。叫我们动作轻点,别吵着了。
陛下一直没有哭,他的眼睛gg的。
大将军去世,是了不得的大事,宫廷中,朝堂里,还有卫氏家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一时间,象潮水一样涌来了。
我们小心地劝陛下,回宫去避避。
陛下摇摇头,就那么陪着。有人拜祭来了,就在大将军榻后放了一个巨大的屏风,陛下就在那里等着,呆呆的,一动不动。等人走了,他又出来,坐在塌边,还是一动不动。
七天后,大将军入殓。
封灵柩的时候,沉重的“哐”“哐”的木槌的巨响,像是打在人的心上。我看见,陛下眼里的那种生气,那种一直以来在他眼底闪烁的活泼的霸气的张扬的生气,被一锤一锤地打灭了。
陛下一直没有流泪,但是,那天,听着木槌钉上棺椁的声音,陛下忽然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我们的心都绞痛了。
大将军入殓了,陛下再也看不见那熟悉的脸庞和身形了。
陛下回宫了。
葬礼很隆重,人们都说。唯一的遗憾是,这样的葬礼本来应该由陛下主持。
但是,对外我们说:陛下在甘泉宫。对内,我们知道,陛下在宣室殿,呆呆地坐着。侧着耳朵,仔细地听外面发出的声音。可是,这里离卫府太远了,什么也听不到。
有一次,仿佛外面有隐隐的鼓乐哭灵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不过是风刮过窗棂而已。
陛下还是呆呆地坐着。
用膳的时候,他还是命人摆上两副巾匙,吃一点,又夹一点给对面的碗里,一如大将军还在的时候。
回宫后,陛下命人封了卫府的密道。因为,他再也不会过去了。隐娘在大将军去世的第二天自缢身亡,陛下特许她给大将军殉葬。
或许,在那边的那个世界里,隐娘仍然会忠心地默默地守着。
皇后大病了一场,她的病因我知道,因为,属于卫氏的时代,结束了!
……
……
西汉元封五年,即公元前106年,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薨逝。亡年47岁。谥号烈侯。
《谥法》曰:“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业曰烈。”
《汉书叙传》:“长平桓桓,上将之元。”
出殡之r,京畿将士皆黑甲黑袍,列队护送灵柩。长安万人空巷,焚香祭酒。
皇帝颁旨,卫青陪葬茂陵东北,为塚象庐山。
……
未央宫冷清的椒房殿里,皇后卫子夫瘫坐在殿外石阶下,对焦急的宫女的呼唤充耳不闻。她愣楞地看着西方的天空,那里,一轮红r正在渐渐西沉,和天空被巨大的青蓝s的光晕覆盖。
无知的小宫女来搀她,被她一手推了个踉跄,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小宫女看见,素来端庄仁慈的皇后脸上,恐怖的扭曲了的神情。像是伤心,像是痛苦,像是寂寞和不甘……
她听见皇后喃喃地:“嘿嘿,东北,茂陵东北……”
忽然皇后放声狂笑。
那笑声凄厉疯狂,小宫女瑟瑟发抖。
终于,那笑声渐渐粗哑,渐渐低沉,变成嚎啕大哭:“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
宣室殿里,孤单的皇帝刘彻小心地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端详了半天,忽然抬起头对对面一笑:“你瞧,这一着好不好?我有没有长进?”
灯影下,皇帝的笑容很温暖很温柔带着点点痴迷。
皇帝棋盘的对面,空空的,没有人影……
番外(二章)
汗血宝马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上。y光从绿s的树枝间洒下来,也被晕染上一层蒙蒙的绿s。
御马房的大内侍贾德和往常一样,来到马厩里,认真地给那匹马喂料。
最好的小米拌合着j蛋,还有新鲜的青菜,比长安城里那些平民吃得好多了。虽然已经喂了很多年,贾德仍然忍不住这样想。
马低头吃着。
这是匹让人一见就不会忘记的马,高大的骨架,火炭一样的毛s。偶尔抬起头来喷喷鼻息,那目光中都流露出高傲的不同一般的神s。
这是大汉王朝最神骏的马!
待马吃饱,贾德开始细心地给马洗刷。
用清水洗濯马身,刷子梳理那焰火一样的长毛,贾德做得很认真,几乎是小心翼翼的认真。
这是大汉王朝最昂贵的一匹马!
贾德知道,这不仅因为皇帝曾经铸造了和真马一样大小的金马去换这匹马,还因为,在那个叫做大宛的小国自不量力地拒绝了之后。皇帝陛下为了这马发动了一场战争。
十一万将士出征,回来一万人。
倾国之力,十万人的x命,仅仅只为了这匹马!
这马传说是天马所生,挥汗如血!
洗刷完毕,贾德和往常一样,拿来那套最好的鞍鞯,给马笼上。
马不安地喷了喷鼻息,但是,这一套动作它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它只是不耐烦地摇摇耳朵,一任贾德摆布。
“大黄门,我来帮你!”
一个年青的身量没有长足的小内侍殷勤地跑过来,麻利地帮着贾德整理鞍鞯,勒肚带。
贾德满意地看着这个小内侍,他知道,这个小内侍是今年才进宫的,是最聪明最有眼s的,看着伶俐的讨好的小内侍,贾德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毕竟,贾德也上了点年纪,这么大的动作量,有些吃不消了。
小内侍边伶俐地忙活着,边讨好地笑道:“大黄门,您是咱们这里身份最贵重的,以后,你只要说一声,料理这马的事,j给我就行了。“
贾德“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错,有眼s。只是,这活是陛下发话了的,咱家还是自个做的好!”
“啊?”
上好的鹿皮挽具,黄金的辔头,锦缎的鞍鞯,还有那些在y光下亮闪闪的宝石……衬得这马真的如同神马一般。
“大黄门,还是和以往一样拴在云台殿外面吗?”小内侍说。
贾德点点头,上前拉住马笼头就走。
小内侍讨好地跟了两步,找着话搭讪:“大黄门,这马为什么要天天这样打扮好了拴在哪里呢?”
一道锐利的眼光倏地透s过来,小内侍连忙住了口,惶惑地看着脸s沉沉的贾德。
半晌,贾德才缓缓地开口了:“小子,你很聪明,也很伶俐。老人家我十分喜欢,今儿教你一个乖,在这宫里,只要按要求办事就好,别问为什么。要是你不信,嘿嘿,……”
贾德走远了,小内侍心中更是纳闷,但是,他真的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这样的问题,绝不能再问。
和往常一样,贾德来到云台殿殿门前。
在汉白玉石阶的下面,那棵合抱的柳树旁边,仔细地拴好马。
云台殿里有人进进出出,透过重重的帷幕,隐隐看得见一个威严熟悉的影子。贾德知道,那是皇帝陛下在里面。皇帝已经很多年不愿意住在未央宫了,除了实在抹不开的大典外,基本都住在建章宫里面。
贾德拴好马,给侍立在皇帝身边的一个内侍使了个眼s,意思是马已经备好了,就悄悄地离开。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也和前天一样。
很多年了,从这匹马到来的时候开始,每天都是这样的。
马已经备好了。
但陛下是从来没骑过这匹马的,贾德知道。陛下年轻的时候最爱骑马,现在,就是他年事已高的时候,每逢精神头好的时候,也喜欢叫人牵马来骑上一小圈。
这马已经备好了。辔头,缰绳,鞍鞯都已经备好,随时可以上马骑着走的。
但陛下从来没有骑过这匹马。
这马,似乎是为另外一个人准备的。
这个人一定很爱马,一定很懂马,一定很会骑马。
这个人随时会来的。
他一来,骑上马就可以走了。
谁,配得上这马的等待呢?
贾德没有见过任何人骑过这马。
很多年了,这马就那么一天天备好了鞍鞯,一天天地等待着!
贾德不知道这马在等谁,作为一个资历和身份都相当重要的御马厩总管,他比谁都知道,不该问的别问。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按要求办事。
快要走远的时候,贾德回头看了看那马。
马孤零零地拴在那儿,孤零零地等待着。
重重深锁的帷幕里面,那个佝偻的影子,好像也在孤零零地等待着。
钩弋夫人
大汉征和二年,甘泉宫。
“果然是这样的!”
苍老浊重的声音掩饰不住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年近不惑的霍光小心地跪在面前,头都不敢抬。
尽管,他现在已经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但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让他依然十分谨慎。
“回陛下,臣已经命人调查过河间那里当时的很多人等,也调查过当年宫中的老奴,确实如此。”
霍光不安地说,有些害怕接下来的雷霆之怒。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没有像平常一样暴怒起来。皇帝是烈火一样的x子,霍光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皇帝没有暴怒,确实很奇怪!
于是霍光偷偷地抬头看了看皇帝。
皇帝老了。
枯槁的白发,佝偻的身形,在宽大的皇袍下显得格外的瘦削。
皇帝的脸s很奇怪。像是多年疑惑的事情终于得到一个证明的释然;也像是很久以来希望终于破灭的绝望;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无可奈何的倦怠。
“原来终究是骗朕的!”皇帝苦笑着说,像是在问霍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霍光不敢回答,继续伏低了头。
“你原来果然是在骗朕的啊!”皇帝喃喃地说,语气疲惫中异乎寻常地温柔。
那双混浊的老眼紧紧地闭上了,好像要闭上一些隐藏在心中的久远的秘密。瘦削的身形犹如雷击过后一样失去了生气,宽大的袍服下,那手臂瑟瑟地抖动着。皇帝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像是要压下什么,咽下什么。
霍光不敢动。
良久,皇帝缓缓睁开眼,四处打量着。
熟悉的,陌生的,寂寞的,孤独的宫殿。
皇帝的眼光掠过一面在殿角的青铜镜,镜子斜斜地映照出皇帝枯槁衰老的容颜。
“这就是你苦心要我支撑的结局么?”皇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苦笑了,在心里问道,“你知道,我一向追求生命没有终结,但是,如果没有你的话,再漫长的生命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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