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离不是游子,也不是异乡客。她只是回家,却也如同做梦。阔别三年,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几月前退出朱雀楼回京城述职,还未到汴梁就接到圣旨,调去护卫太后敬佛之途。今天才算回家。她是家中幼女,从小就被欧阳修溺爱。如今见远派滁州为官的小女儿回家,欧阳公和儿子们久不开席,直等到欧阳离从宫里回来。这不算,这位身居侯爵的龙图阁大学士还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亲自下厨,给欧阳离做她最爱吃的三鲜炒饭。三个兄长也是围着这个小妹妹嘘寒问暖。父亲的疼爱,兄长的关心,可口的家乡菜和炒饭,满堂烛火……欧阳离仿佛又有刚才置身城中的恍惚感,只知埋头吃饭,抬头傻笑。
离了家宴,拜别父兄。欧阳离回到自己所居偏院,丫鬟们早在阁内等候,却大多是陌生模样。她登楼推门,忽然想起没看见自己以前的贴身丫头,之前眼里只有父兄,竟没想起。
“木棋?”
阁门推开,一位十五六岁的丫头对欧阳离屈膝行礼:“小人松棋。见过四小姐。”
看见这个陌生面孔,欧阳离站在门口没动,左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不过此时腰间没配兵器,只有符合欧阳家贵小姐的官品玉带。“松棋?木棋呢?”
“四小姐离家的第二年,木棋就回乡成亲了。奉老爷之命,现在是小人服侍小姐。”
“哦,是吗……”欧阳离这才走进门内,打量布置已经不尽相同的闺房:连木棋也走了,真是物是人非。
“小人伺候四小姐沐浴。”
“不用。”欧阳离断然拒绝,打发松棋出去:“我沐浴从不需要伺候,你退下吧。”
松棋应是,关上阁门下楼而去。欧阳离转到临窗偏阁。这里屏风已立,大圆木桶正冒着袅袅热气。大窗阁被红色帷帐遮着,挡住夜风。此处再无他人,欧阳离不再如大家闺秀般端庄行走。她脚下轻点,极轻盈地闪到木桶前,抬手抽掉发簪,取下官级皮冠。长发顿洒,遮住脖颈面庞。她解开腰带,脱下官服,再褪了亵衣……当最后一件贴身小衣顺肩滑下,便露出属她这样花季女子的脊背。
苍白瘦削而又伤痕累累的脊背。
小阁里有铜镜,欧阳离不用去照便知道自己背上有箭伤刀伤剑伤,纵横交错。她便没有去照,只是把衣服叠好,放在桶边的木架上。坐进浴桶,她顿时陷入热水的怀抱,不禁长呼一口气,闭目而倚,享受起这温暖的抚慰。她摸上肋下那道新伤。几月过去,伤口已痊愈留疤,不再痛了。只是,她为之留疤的那个人,今晚在太后寝宫里没和她说一句话……
水渐变冷,松开了怀抱。欧阳离便起身擦干长发,扯下架上白锦浴袍,展袍披在身上。她运力挥手,窗前帷帐顿向两边分开。原先隐在帷帐后的窗台,便带着星月和一窗汴梁城,画在了欧阳离眼前。欧阳离反手一弹,熄了阁内蜡烛,倚窗而坐。此是高阁,又无灯火,隐在树影之中。阁下远处的行人,看不见散发白袍的欧阳离。欧阳离却能望到灯火通明的街市。入夜将深,流月以轻月为砚,翻墨其中。此时此地,没有刀剑,没有杀意。只有阁外大树树叶沙沙响动,擦出温柔的夜风吹透欧阳离的白袍。欧阳离趴在窗台上,弯腰枕住双臂,听从远处传来路人归家的声音,眨巴眼凝看这月下的一窗汴梁,不自觉地微笑,极轻地喃喃:“福康……”
福康,福康。延聆,延聆。
“啊切!”被如此惦念,正在专心画画的赵延聆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抬袖掩面,扭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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