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和人情债
楔子
地府这几日颇为热闹。
大约是那黄泉路尽头的茶馆要招一名帮工。
要说地府里茶馆无数,招工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但那茶馆面前加上了忘川二字,招工这事却又普通不起来。
因为那忘川茶馆的老板,样貌十分俊俏,特别是那一双桃花眼,甚是勾人。
阿阮坐在鬼柳树下,托着下巴,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女鬼,有些疑惑。
为什么茶馆的老板长得俊美些,招工这事就变得特殊了?
没有人替她解答这个问题,原先带着她一起来的女鬼已经飘进了那应聘队伍中。唔,现在应该已经冲到前五行了吧。
百般无聊的阿阮扯了几片柳树叶,三两下编成一只小指环。
编的兴来之时,她忽觉身边多了一份压迫感,于是缓缓回头。
一黑一白的两个男子。
白衣笑得温和,黑衣面无表情,长的都很俊朗。
她大约知道来者是何人了,扔下草环,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比她更快的,却是一副招魂幡。
那招魂幡搭在她的肩上,令她一步也动弹不了,且一股灼热感沿着肩膀扩及全身。
她憋了一眼的血泪,吃痛而呼。
那呼痛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站在应聘队伍的最末排的女鬼恰是听到了,慢悠悠的反过头,看了一眼,然后一愣,继而双手捂住x口,惊恐大喊:“黑白无常来了!”
是以,话音刚落,原先那将茶馆围得严严实实且兴致高昂的女鬼一哄而散。
那速度叫一个快啊,快到令人误以为刚才的喧闹只是一场错觉。
茶馆里缓缓走出一名白衣男子。
二十来岁的模样,长相俊美,一双桃花眼最是好看。
那男子揉着额角,懒懒道:“墨兄玉兄又出来吓小鬼们了。”
墨迟一边将锁魂链绕在阿阮的脖子上,一边道:“柳老板,扰了你招帮手了,见谅。”
玉琛也朝他拱手,二人正待离去。
“且慢。”那柳老板缓缓开了口。
二人回过头,等他下文。
柳老板弯了弯嘴角:“这孩子我看着挺顺眼,不如留给我吧。”
阿阮闻言,面带惊愕,抬头望了他一眼,几乎落泪。
孤魂野鬼几百年,到头来,倒是有人肯收留。
墨迟微微一愣,“这……恐怕不妥吧?这小鬼是拘魂书上写明了要捉的。”
柳老板笑意不减:“她便是我要招的人。”
几经交涉,阿阮终是留在了忘川茶馆。
黑白无常离去后,柳老板转身道:“小鬼,同我回去吧。”
阿阮却垂着头,站在原地。
柳老板走了几步,又反过头去看她。却见她脚下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一时吃惊,走近些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哭了。
阿阮满脸血泪,一头扎进柳老板的怀里,哭喊:“多谢老板收留!”
鬼怪甚少有悲,可谓没心没肺,无情无绪。倘若大悲,便会流出血泪。
柳老板嘴里哀呼着“衣服脏了”,却依旧轻轻揉了揉阿阮的头,心叹,到底是个苦命孩子。
此后,忘川茶楼便多了一名手脚麻利的小帮工。
日后每论及此事,地府众女鬼皆要唏嘘一番,愤恨扼腕,大呼那黑白无常来时万万不该逃去了。
而岁岁年年,阿阮这一待,便是千年时光。
一人情债
那场雨连着下了两个月之久。
屋里燃着一把玲珑香,合着外面淅沥的雨声,令人生出几分倦意来。
阿阮伏在桌上,有些浅困。
门口的竹铃微微一响,她睁开眼,抬头去看。
半合着的门一推就开,探进来的先是一把滴着水的纸伞,伞上画着几枝桃花,此时沾着雨水,倒是有几分鲜艳。
她以手背掩去一个哈欠,熟练的拿过椅子上放着的狐裘,道了声:“老板回来了?”
门口的人弹了弹被雨沾湿的衣裳,进了门,懒懒道:“回来了。”
阿阮走过去,替他接过伞,又将狐裘递去,好奇道:“带了什么回来?”
那人松松的披着狐裘,一把乌黑青丝绻在肩上,桃花眼微垂,道:“倒是带了些好东西,还有你喜欢的桂花酥,景月楼的。”
阿阮一听,有些欢喜,将伞随意一放,从炉子上取出一壶沉香酿,斟了半杯,递与斜坐在椅子上的人。
那人接过,小啜了一口,朝她微微一笑,从袖间m出一只青玉色的锦囊。
阿阮咧嘴,伸手去接,对着锦囊一吹气,那巴掌大的锦囊便化成半人高的布袋。布袋里装着各类茶叶,最后一盒,是她的桂花酥。
一见那桂花酥,阿阮便笑开了眼,自顾拈了一块放嘴里,声音含糊不清道:“柳三千,多谢你了。”
须知,她一欢喜,就喜欢喊别人的全名。
柳三千不甚在意,懒懒的望着她吃,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沉香酿。
阿阮吃到第三块的时候,门外几声清脆,正是那竹铃作响。
她将口里嚼着的chuchu咽下,沾了糕屑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匆匆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人,一黑一白,后面一个垂着头看不大真。
阿阮侧身让他们进屋,甜甜的朝白衣唤:“玉大哥!”然后颤巍巍地看了一眼黑衣,讪笑:“墨大哥……”
墨迟朝她点了点头,皱着眉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抱怨道:“这雨下到何时才到头啊。”
玉琛携着身后的人进了屋,见到柳三千,笑道:“柳老板今日生意倒是冷清么。”
柳三千微微一笑,“掐到这个时候黑白无常会来,谁还敢来光顾我的店子。”
玉琛同他身后的人坐到一张桌上,唤道:“小阿阮,来壶好茶呀!”
阿阮走过去,偷偷瞥了一眼玉琛身边的人,唔,倒是个清秀的女子,看年龄也不过是桃李年华。
墨迟也坐了过去,望了眼柜台上的茶叶,淡道:“就来壶桥州瓜片吧。”
柳三千嗤笑:“你倒是会挑。”
须臾间,阿阮将煮好的茶水端出来,分与了桌上三人,偏头问柳三千:“老板要么?”
柳三千转了转指尖的酒杯,声音懒懒:“我便不要了。”
墨迟拿起茶杯大饮了一口,玉琛见了,大笑:“你要了人家的好茶,却又这般牛饮!叫柳老板好生心痛了。”
阿阮站在一边,见那女子垂着头,动也不动,便捉了茶杯放到她面前,脆声道:“姑娘喝上一口,去去凡间浊气吧。”
那女子抬头望她,露出一双干净淡然的眼,声音轻柔:“抱歉,小女不喜瓜片,因是喝惯了蜀地的竹叶青,可否麻烦姑娘替小女泡上一壶来?”
阿阮倒是一愣。
千年来,黑白无常经常拘着鬼魂到店里喝茶。那些被拘的鬼魂大约可归作三种,一种生有可恋,哭哭啼啼;一种惨遭横死,嚎啕大哭;还有一种絮絮叨叨,聒噪不已。
是以,她也算阅鬼无数,却独独不见过这般安静且又眼中无悲,还会主动与她要茶水的鬼魂。
墨迟见她微愕,淡道:“竹叶青也来上一壶吧。”又替她解释:“此女子上一世为虞芷上仙,此番刚刚在人间历完劫,等禀过阎王,返了修为后,便要升仙归位了。”
阿阮一听此女子是位上仙,不由又多看了两眼。那虞芷虽修为记忆未曾归体,但仙气却也隐隐流露了几分。
柳三千含笑,“阿阮快去煮茶吧,那壶桥州瓜片可是要见底了。”
墨迟面色不变,淡然饮下最后一杯茶,再淡淡扫了一眼阿阮。
后者捂着心口,大觉心痛,愤愤离去。
待阿阮走后,那虞芷拢了拢袖子,朝柳三千微微一笑,“柳老板。”
柳三千也莞尔:“虞芷上仙。”
虞芷摆手:“小女修为记忆尚未全归,也就算不得是上仙,身份也还是那人间帝姬。”
柳三千嗤笑一声:“虞芷当真未恢复记忆?”
虞芷不置可否:“其余记不起,只记得柳老板前世欠小女一个不大不小人情。”
听闻“人情”二字,柳三千扶额微叹:“人情这玩意,当真烦人。”
虞芷又是一笑:“我这世为凡间帝姬,承了紫微星君好些恩情,可如今未能报答他分毫便要归了仙位,于是心中总有不安又万分歉意,便想要要柳老板帮我个忙,算作我报个浅恩。”
柳三千拈这杯子,垂着眼眸,似是苦恼。
玉琛撑着下巴听他们你言我语,摆出一副似是听戏般的神情,眼见柳三千默了,抚掌而笑:“我看柳老板这副m样,算是应了吧?”
柳三千叹气:“玉兄墨兄颇不厚道,也不知虞芷上仙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而后眼眸一转,望着虞芷认真道:“虞芷,你可是要我c手那连时雨?”
虞芷朝他一福:“的确是此事,还得劳烦柳老板了。”
阿阮煮了竹叶青端来时,却见屋子里的三人都不见了。
柳三千窝在椅子里,桃花眼微弯,笑吟吟的望着她。
阿阮被他望得有些吃不消,连忙摆下手里端的,连连后退好几步,干干的唤了声:“老板……”
她依稀记得,上次自己打翻一只青瓷杯时,老板也是这般笑吟吟的看了她一天的。那笑,唔,十分慎人。
柳三千笑看了一眼桌上的才茶,道:“喝茶的人走了,你将茶端给我吧。”
阿阮又颤巍巍的端了茶盘,送到柳三千面前。
一不小心,将一两滴茶水晃到了他袖子上。
这回,阿阮的心彻底寒了。
孰知,柳三千并未在意,接过茶杯,抿了小口。阿阮立在原地,垂头不语。
柳三千喝了小半杯的茶,抬头扫了一眼立在自己面前的柱子,轻笑:“阿阮,收拾东西吧。”
阿阮面色发白,一双过于黑亮的眼紧紧盯着椅子上的人,下一刻却是抱着柳三千的腿大哭起来,那哭声万分响彻,为地道的鬼哭狼嚎。
由于那哭声太过刺耳,柳三千微微皱眉,只依稀听到几句“我不走”“阿阮再也不敢了”“魂飞魄散也不走”,语气里那番决心,那番悔悟,可令天地动容。
柳三千莞尔,伸手m了m脚下的那颗小脑袋,柔声道:“你哭做什么?谁要赶你走了?”
阿阮抬起布满悲伤的脸,沙哑道:“老板叫阿阮收拾东西,不就是要赶阿阮走?”
柳三千好笑地摇了摇头,弯腰将她扶起来,道:“我是叫你收拾些东西,而后随我去凡间一趟。”
阿阮瞬间收起脸上的悲痛,换上一副惊讶的表情:“凡间?做什么?”
柳三千却是不答,从袖间m出一只木偶递与阿阮,道:“凡间阳气重,恐你魂体承不住,我之前做了这副木偶,等去了凡间你便附在上面,先暂时当做你的身躯吧。”
阿阮好奇接过,细看那木偶,却见那木偶雕琢的甚是j致,不仅眉目与她相像,就连衣服花式也雕了出来,当下心花怒放,道了声“柳三千你当真是好人”便跑到自己屋了。
柳三千握着茶杯微微一笑,抬眼去看她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又稍作失神。
皇城凄
阿阮设想过好些凡间的景象。
如集市热闹,小贩吆喝,路人来来往往,路过摊位不断驻足。
如戏台歌舞升平,文人王族分席而坐,谈笑风生。
又如寻常人家,和睦围坐于饭桌前,孩童欢笑,好不温情。
可当看见一路死尸,草草掩埋,遍地乞丐流民困于城外时,阿阮不禁有些失落。她的好兴致烟消云散,故只能一路沉默。
柳三千拈了个隐诀,携着她进了皇城。
那号称凡间最繁华、最华贵的皇城,如今却甚为冷凄。
街道不见行人踪迹,家家门户紧闭。无喧嚣,无繁华,令人错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天色暗青,落着一场不停歇的寒雨。
阿阮扯了扯柳三千的衣袖,低声问:“老板,这真的是皇城么?”
柳三千将纸伞朝她偏去一些,叹:“南边涝灾甚是严重,流民往北边聚集,途中又生瘟疫。城内之人恐流民涌进城内,又恐瘟疫蔓延,故足不出户,是以皇城凄凄。”
阿阮皱眉:“这场雨甚是古怪,倒是老板,你为何要来这皇城?”
柳三千淡笑:“寻人。”
凤仪殿前,一片残梅在寒雨零落,红白纷纷,遍地暗香。
身披凤袍的女子立在一枝梅花前,面容温婉,眼里却含悲。
撑伞的g娥劝道:“娘娘勿要伤悲了,冬雨甚寒,进屋吧。”
那女子正要说话,偏头之时却是一怔,叹息道:“回屋吧,你且去煮壶茶来。”
g娥道了声“是”,将她送到屋檐下便退去了。
女子静静站于原地,片刻后莞尔:“想不到来的人竟是你。”
蒙蒙雨帘见渐渐浮出两个身影来,着狐裘的男子单手撑伞,桃花眼含笑,青丝缱绻,神情懒懒;伞下的少女,碧衣盈盈,上身着了浅色短袄,肤如白玉,眼眸深黑,有些孩童的气息。
那二人正是柳三千与阿阮。
柳三千微笑颔首:“凤娆,你我倒是许久未见了。”
“是有三千年未见了,三千年来,公子倒是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凤娆转身道:“进屋说话吧。”
阿阮心中好奇这女子与老板是什么关系,便多打量了凤娆几眼,只觉这女子模样不算顶美,气质却华贵至极。
她转身时迫出的仙气,令阿阮有些窒息。
柳三千将手探到她背上,渡了她一口气,笑道:“此乃羽族族长的胞妹,真身是一只银凤凰,如今是这人间帝王的皇后。”
阿阮微微喘息,奇道:“老板要寻的人便是这位皇后?”
“不错,前来问她借件东西罢了。”
感到凤仪殿被仙障包裹,阿阮自知承不住,只好化作巴掌大的小木偶。柳三千挥袖捞起那小木偶,上了台阶。
殿内布局甚为简雅,倒是半分不似一国之母的居处。
鼎炉内燃着新制的梅花膏,冷香清淡,处处散漫。
凤娆替柳三千斟了一杯茶,垂目:“柳……公子今日这般突然来找凤娆,可是有要事?”
柳三千把玩着手里的青瓷茶杯,微微一笑,轻道:“凤娆不是猜出来了么。”
那托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只见凤娆勉强笑道:“凤娆……却是不知。”
“不知?”柳三千轻笑一声,“莫非此事又与凤澜有关,你才刻意隐瞒?
凤娆笑一僵,“无关凤澜。”
柳三千似笑非笑,这表情足够令对方忐忑不安。
只见凤娆静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扑到了柳三千脚边。
阿阮躺在柳三千的袖间,鼻间嗅着她最为熟悉的茶香,生了些睡意。正待她合眼时,却听见凤娆略带哭腔的喊了一声:“公子,只求您放过凤澜!”
那声音甚为失态,任谁也不会将这声音与人间一国之母联系起来。
凤澜是谁?
阿阮顿时提了j神,身子微倾,从袖口往外望。
凤娆一张脸梨花带雨,啜泣不已,我见犹怜,半点华贵的气势也不见了。
柳三千的表情阿阮倒是探不到,但见他捏着茶杯不言一语,多少也想象得出那淡淡然兼漫不经心的模样来。
哭了小会,那凤娆大概也察觉了自己这番举动压g戳不到对方皮r,于是抬袖抹干眼泪,端坐,冷道:“若您不放过凤澜,我便不客气了。”
柳三千微笑:“倒是怎么个不客气法?”
凤娆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柳三千的左袖,目光森森。
阿阮打了个冷战,别过脸去,心想,不是想拿我作要挟吧?
凤娆冷着脸道:“我将扶摇找来,还可以……”
柳三千扶额,截住她的话:“罢了,我几时说过要罚凤澜了?你既然还护着他,念着他,又何必跑到人间来当这冷g皇后?”
凤娆一听,脸色愈发不好,但又不便反驳,只能抿唇不语。
这扶摇又是谁了?
阿阮有些闷闷,她与老板相处了大约也有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来她除了知道老板的名字以及认识到老板是个很厉害的老鬼外,其他竟一概不知。
连黑白无常也道不清他的底细。
这趟人间,倒是来得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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