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慢慢从脸颊滑下。
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摒弃她,无视她,忘了她。
只有苍茫的夜色把她裹起来,夜风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静(四)
这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众成党事发,埋在诸位皇子身边的眼线全数被挖出。纸包不住火,此事被一个神秘人物捅到了当今皇上那里,他自然是龙颜大怒。
太子被废。
虽然这早已在预料之中,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厌恶皇后家族,先废后,再废太子。经过两次沉重打击,皇后一族的势力早已瓦解,静静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纲巨大变动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蠢蠢欲动。
新立太子的时刻已然到来,也意味着皇子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江山万里,有谁不爱。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不单是看天意。
有时候,人也会创造所谓的“天意”。
盛夏时分,连蝉鸣也显得虚弱无力。殷王爷把屋子四面的木门都拆了,挂上紫纱,然而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的紫纱动也不动。
屋子四角都放着铜盆,盆里装着大冰块,丝丝往外冒着凉气。房间正中放着一块冷玉做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玲珑晶莹,半透明的质地,指尖触上去凉荫荫的,委实是绝妙珍品。
棋盘旁放着一个小铜盆,盆里也放着一块冰,冰上却安置着两个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绿。
太九在东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着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抬眼娇俏一笑,柔声道:“王爷,这下可该认输了吧?”
她对面坐着殷王爷,穿着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样一说,他便把白子丢进盒子里,叹道:“对东边的地盘疏忽了一下,终于还是被你抓住了破绽。罢了,这局是我输。”
太九笑道:“输便是输啦,王爷先前答应过太九什么?”
殷王爷叹一口气,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着的白衫子脱了,露出里面薄薄一层中衣,一面道:“好好,这次该我输。以后可不会便宜你了。咱们再来!”
太九用团扇掩着嘴只管偷笑,见他重摆棋子,誓要杀回来,不由说道:“我呀,可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陪王爷下了多少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她笑出声,惹得殷王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从入夏以来,太九来这殷王府别院也不晓得有多少趟了,熟门熟路,几乎和自己家一样。
七皇子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与谢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发觉,他拐弯抹角,托太子党的何相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大约是安了个贪污赈灾银款的罪名,罢了五六个人的官,谢中堂幸运些,落得个监督不力的罪名,被调到边远之地,三五年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这事五皇子做的干净利索,他想找破绽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怀疑什么,先前请了几次都托病,这段时间才来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带这样耍赖。不行,这次非要赢你。”
殷王爷更不相让,只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无法,只得再陪他下一场。
说实话,殷王爷的棋艺相当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盏茶功夫,就狂攻滥杀,夺她半壁江山。但这个男人,只缺了一个字——“稳”。或许也是他x格上的缺陷。他这样一个男子,有勇有谋有野心,又够狠毒冷酷,只可惜太急躁了,x格里缺了个“稳”字,这便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现在,他急于攻陷她的西边地盘,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个破绽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上去,立即便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王爷,天气热,再脱一件中衣也没什么的。”
殷王爷对她简直又爱又恨牙痒痒,这下卯足了劲再与她斗,可惜中央地区优势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渐崩溃,这一盘,他居然又输了。
太九这次也不说话,只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流转。
殷王爷这次也不急了,干脆半躺下来,撑着身体对她懒懒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这个小妖j。”
太九抛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柔声道:“王爷技不如人,这会还要诬赖人家。”
殷王爷干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x膛。想必他常年骑马s弓,身体端的是j壮无比。太九脸上一红,低声道:“人家开玩笑,你怎么真脱了……”
殷王爷在x口抹了一把汗,笑:“愿赌服输。咱们再来。”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脚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殷王爷笑道:“怎么,方才还教唆着让我脱,这会倒脸红了?”
太九把扇子一丢,掉脸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他扯着手腕拽了回来。太九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软垫上。
殷王爷顺势而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声道:“你这只小妖j,该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着他俊朗的轮廓,他的睫毛极长,在脸上投注一小块扇子般的弧形y影,忽而闪烁一下,勾人魂魄。她咬着唇,轻道:“王爷,愿赌服输……”
殷王爷连手指头都酥痒起来,轻笑:“不错,愿赌服输。眼下你输我赢。”
太九瞪圆了眼睛,正要娇嗔他耍赖,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她要去推,却又不敢,要躲,却总被他寻找出来,只得徘徊在原地,终于为他撬开唇齿,吸吮住舌头。
这种亲密,她也曾有过。只是那人魅惑又轻软,带着点不经心地,从里到外细细调理她,与这烈焰般的炽热截然相反。七皇子是个喜欢进攻的人,她不给也没关系,他便去抢,近乎凌虐一般的。
太九几乎受不住这种烈火的焚烧,发出颤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开她的唇,烈焰从她脸上蔓延到脖子、耳后、肩膀。每到一处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惧怕这种直接,可是不能避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给。拒绝和反抗都是废话。就像穆含真说的:逢场作戏,这也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而已。每个人都在演戏,一旦踏上这个舞台,就必须演到死。无论她愿不愿意。
这个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开了她,撑在上面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却见他眸光温柔,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问,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颤抖,被他误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颤声道:“是……我很怕。王爷你……”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僭越了,不该如此。太九……以后不可这样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痛又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殷王爷搂着她安抚一会,两人终于坐正,互相都气息难定。太九脸上泛红,对他害羞一笑,低声道:“是我错了,王爷不要罚我……”
殷王爷叹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耳珠,跟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明珠发饰,有些笨拙地替她系在发梢上,低声道:“不罚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发饰还给你。”
太九低头一笑,没说话。
殷王爷伸了个懒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飞快站了起来,笑道:“不过你得再陪我下一盘,若输了,发饰还得给我。”
太九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紫纱被人一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哟,我刚才还说王爷在哪里纳凉呢,原来和天仙妹子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哟。”
太九急忙扶着衣领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在殷王爷身后。
殷王爷眉头一皱,抓住太九的手,回头对阿楚美人说道:“不是说白天不许来打扰么?”
阿楚哼哼笑两声,把手里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来哟,可是王爷有客到,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啦。王爷见是不见哟?”
殷王爷眉头皱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阿楚朝他身后的太九翻了不下十个白眼,这才气呼呼地走了,一面又道:“王爷可别迟了哟!江山美人,都还没到手呢!”
太九只觉殷王爷浑身一僵,杀气登时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阿楚那句没大没小的话而发怒,纵然这句话说得确实不是时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对殷王爷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尴尬,太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王爷有客,还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爷眉头慢慢舒缓开,回头m了m她的头发,笑道:“你在这里玩罢,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
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暗示她可以过去偷听?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掉落信封之类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那样格调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个做眼线的,而且两边都乐见其成,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开纱帘,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太九摇摇晃晃,边走边看,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边的厢房了。厢房后面是个花园,她记得园中有个小小会馆,上次殷王爷还带她进去过,里面可以搭戏台子看戏。
那边倒是个隐蔽又适合偷听的好去处,就是不知他们在不在那儿了。
太九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朝那边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面,隔着绿茵茵的竹竿,只能看到会馆前站着两个下人,穿着红衣服的阿楚正坐在会馆前撑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能绕到会馆后门的假山那里,倒真是个好地方,只是难免会被他们发觉了。太九左右看了看,发现竹林里有一条羊肠小路,曲径通幽,一直通向会馆后面的人工湖那里,只是走动的时候竹叶拂在身上,难免会有声响。
她想了想,干脆把长裙打了个结坠在膝盖上,再把袖子结起来撸到小臂那里,这便轻手轻脚,猫腰从竹林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后门附近,果然没人看守。她瞅个空子,一路小跑过去,贴在假山下面不动弹了。
假山上面有一扇窗户,虚掩着,太九小心凑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剑要来杀她的那个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经被废,皇上的意思到现在也不清楚,摆明了让你们兄弟自己闹。听说上回何相参本,把谢中堂弄下去了,王爷对这事有何想法?在这种时候忽然失去一条膀子,难道还会是意外?”
殷王爷沉吟半晌,低声道:“有内奸。”
那人冷笑一声:“只怕不是内奸吧?上回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时间上也太凑巧!她分明是个眼线!王爷为何执意不肯揭穿?!”
殷王爷半天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王爷要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这种女人生来就是祸水,偶尔逢场作戏也罢,倘若真将她当作自己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近日五皇子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情况过于诡异,她又是五皇子那边过来的人。王爷,请你务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爷长叹一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样人,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说。五哥那里,我自有分寸。”
那人只是冷笑,想必与他说不通,干脆不说了。
殷王爷低声道:“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有本事谁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许我们互相斗,不做点什么岂不可惜。”
那人道:“不错,国家一日没有太子,民心便难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个好机会,只怕王爷束手束脚,狠不下心。”
殷王爷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不说话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体缩在假山下面,动也不敢动。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会,似乎确定外面没人,这才走回去,低声道:“再过半月便有围猎大会,属下得到线报,说三皇子一党打算趁这个机会除掉五皇子。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爷何不趁这个机会上位?”
殷王爷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险之极,一来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脚;二来五哥为人j明,只怕不会与他正面冲突;三来谢中堂调离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实不多……”
那人冷笑:“这有何难。王爷且附耳过来,属下说与你听。”
这下太九就是拉长了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了。
她蹲在那里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来再听一会。一直蹲得脚脖子发麻,终于听见他二人开始部署手下,安排围猎事宜。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引得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冲突,最后七皇子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兵家战略太九听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五皇子,如此而已。
终于,他二人似乎是说完了这件事,互相嘱咐一番,这便要散了。太九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潜过去,走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大胆而且严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间计。不得不承认,这七皇子是个人才,倘若没有被她发现那一小处的破绽,只怕他已经双赢了。
政治游戏也如同下棋,大胆固然重要,稳却更重要。倘若总有这么一两处的破绽为别人发现,再好的计谋再大胆的行动,都会功亏一篑,一如她与他下的那几盘棋。
如果他够细心,便能从棋盘上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可惜他太过自负,或许只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太九走得累了,干脆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与七皇子的位置互换,那么这场谋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狠毒、稳重、聪敏、大胆、多疑而又温柔多情。
他每一张脸都是面具,每一句话都在试探。他这么潇洒,镇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只猴子,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导她无数的道理,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欺骗。
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风吹雨淋,烂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贴在心口。
或许他也不是欺骗她,他没有用谎言来摧毁,他不过是用各种j致的态度诱她入瓮,如果要回头去反驳,便会发现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实实欺骗她的话语。
比如:他其实是七皇子那里的人,与五皇子本来毫无干系;再比如,他对姚云狄下的那个蛊。
他只是不说而已。
他也只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怀抱诱惑她。
他甚至没有说过爱她。
这个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后连一个责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给她,只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错了——便可以将她摧毁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有感慨万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王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太九原来在这里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见这里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驻足一看。王爷的别院,风景当真绝妙。”
殷王爷笑道:“既然绝妙,太九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扰。何况不回去,爹爹也会担心。”
殷王爷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将她拦腰抱起,柔声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这样你爹爹也好,义兄也好,都管不着咱们了。”
太九惊呼一声,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殷王爷在她脸上吻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太九柔声道:“王爷莫非是有烦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过还是要劝王爷一句,凡事放宽心x。其实我近日有看佛经,于修身养x方面是极好的,王爷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爷咧嘴一笑,朗声道:“佛经,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与色,如何还能将太九抱在怀里?”
太九娇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自回去,闲话不表。
****
太九回到点翠阁,已是掌灯时分。出乎意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头的心事就差没摆脸上了,红着脸一个劲劝茶,说话也不敢大声了,扭扭捏捏,时不时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门口笑道:“这真是稀客了,蓬荜生辉呀。”
芳菲一听自家小姐回来了,羞得扭脸就跑,自说自话去烧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
太九进屋,把披风脱了挂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素九的脸色有些y沉,勉强与她拱手,才道:“老爷想见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个瞬间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最后笑道:“我出门办事,回来的迟了,让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搁,我们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太九只得再把披风穿回去,两人出了点翠阁朝姚云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钩,一个劲埋怨不多坐一会。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里,太九才低声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浑身一震,半晌,答道:“原来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点头。
他于是说道:“老爷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不知道。先几日还会说话,现在只会傻笑了。这情况如今只有我与兰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怀疑,假以时日,此事一旦传出,姚府便要大乱。”
太九幽幽说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素九笑了笑,低声道:“不错,姚府里没有人真正喜欢老爷,连我们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总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父亲。”太九冷冷打断他的话。
素九狐疑地瞪着她,太九冷道:“我们的父亲已经被他杀了,一剑穿心。然后我们姚府的基业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素九摇了摇头:“此话过于荒唐,你从何而知?”
太九转过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从何而知,你只要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服侍他这许多年,有见过他临幸谁么?他是个天生的无能,一个天阉哪里来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总有养育之恩,难不成竟要将他乱剑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样……”
太九叹了一声,轻道:“该如何,便如何罢。如今你我自己都难保,何必再管他人闲事。”
素九没说话。
太九低声道:“你若是要离开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求你将芳菲带出去,照顾她。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们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带她出去,但我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
这句话说的再明显不过了。太九只得苦笑,芳菲一场暗恋,终究是没结果了。
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安心了。如果没事,我便告辞。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让她受委屈。”
素九点了点头,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开,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愿进去看看老爷?”
太九幽幽叹了一声,低声道:“不必看了。他这样……我已经不再恨了。”
素九无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边隐约听见院落里姚云狄尖利的笑声,心中只觉一片茫然萧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个人往回走,心中盘算着怎么安抚芳菲,怎么样才能让素九把她安然带离姚府。
只要她能出去,那么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游戏玩完。她不是圣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保。
穿过小树林,很快便能看到点翠阁了。太九急着与素九出来,忘了带灯笼,这会黑漆抹乌的,啥也看不到,只能凭记忆乱走,没走一会,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当素九还未放弃,不由回头无奈道:“我说过不愿进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喘气,想必方才跑来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轮廓,奇道:“你……是谁?”
那人吸了一口气,跟着低低叫一声:“太九……”
太九浑身一颤,是他!怎么会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样低声说着,“是你?有什么事吗?”
太八搓着手,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么?爹爹现在已经……”
原来连太八都知道姚云狄的事情了,那姚府里只怕没人不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短暂的,想必很快就会被打破,委实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说道:“他这个样子……所以我、我和万景都不愿留在姚府了,明天就会离开。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太九笑了笑,柔声道:“走……去哪里呢?”
太八急道:“哪里都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你若担心生活无依,我有带足钱财,至少温饱一生是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自食其力,种田纺织……再说,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啊!”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赶紧走吧,带着嫂子一起,找个安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我还会去看你们……”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担当不了责任,不是个好男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跟我走!这里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耕女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害我们!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对你有任何妄想,这次你和我们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努力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们走!”
是谁说过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的话,好熟悉,她几乎要忘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她曾经做梦也想逃离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这样,你先带着嫂子离开这里,等我闲了,一定马上去找你们,好不好?太八,你是个好人,好哥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以后一定要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就算穷点,也要幸福。别忘了,我还没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还想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笑,妩媚入骨。他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们。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静了,这些人一个一个上。太九轻轻把太八的手推脱开,叹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摇了摇头,径自朝穆含真走过去,笑了笑,低声道:“怎么这会来了?”
穆含真看着太八,笑道:“的确,我来得不巧了。八爷要走,这次便也当作送行吧,还愿八爷早得贵子,夫妻谐美呀。”
太八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再回头看看太九,终于还是低声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万!”
太九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就好像前尘后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里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别了,那些惨绿青涩的萌动,那些关于自由的美好梦想,那些妒忌、眼泪、流水……通通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好像它们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爱过。他们也曾两情相悦,她也曾被深深地爱过。只可惜那是个不对的时间,把一切都否定了。
只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远了,还要再看么?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冰凉薄弱的感觉,激起她一片**皮疙瘩。太九垂下头,半晌,低声道:“不错……有一刻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只是想想,毕竟是得不到的,你说呢?”
穆含真笑了一声,声音犹如暗夜里开放的花,分外妖娆:“得不到,所以你只能降低档次来我这里,你的意思是这个?”
太九默然。他尖锐起来,实在是让人无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他拖着她,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走得飞快。太九也不说话,哪怕头发被树枝扯乱了,衣服被撕坏,她也不出一声。
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着绝色人皮的修罗恶鬼,带着她去地狱。那里有声色犬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诱着,一切都焚烧着。
黑夜影影幢幢,覆盖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脏都被捏紧,提不上气,为他领着,飞跃过一片又一片海洋——荆棘的海洋。
忽而坠身十丈软红,烛火幽然,青纱乱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这只绝美的修罗欺身上来,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只有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好哥哥,你……却是含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紧紧抱住他,缠着他,将那一丝犹豫都缠绕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猛然降临,他与她纠缠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缠绵。
简直就像第一次,那么窒息地、狂热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包裹着。她只觉得痛,分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齑粉,再高高地抛洒在天空里。
再一次与他同台唱戏。他手把手来教,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水r交融,畅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举起来,这样一个旋转、两个旋转——裙角荡漾出春色般的花边。在她的裙角开出一朵花的时候,他骤然松开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只觉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么茫然无措,他始终在后面撑着她。无论什么时候,一回头他都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动作,将她拦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擦——是泪水。
他喘息着,柔声道:“弄痛你了?”
太九摇了摇头,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别……别停……含真你抱着我……抱着我……”
他依言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合在自己身体里。这样摩擦着,碰撞着。她柔软的x脯贴上来,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兴许是恨不得将他全部吸纳进来,填满她,填满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一双手弄乱了她的长发,与他的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终于还是燃烧殆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瘫软在床上,谁也不能够再动一下。
太九把脸贴上他的x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说道:“你别离开我……含真不要丢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手抱住她,轻声道:“嗯,我绝不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闭上眼,心中只觉无比的疲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深院月斜人静(五)
太九被摇醒的时候,天色还只蒙蒙亮,窗外却一反平常地热闹喧嚣,好像有许多人在闹着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穆含真的脸乍出现在眼界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该起来了。”他柔声说着,一面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来来回回,痒而且酥。
她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穆含真轻声道:“点卯而已。外面那些人……”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或许是赶着离开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满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穆含真从枕头下抽出她的绣花肚兜,亲手替她系上,一面柔声道:“别急,好戏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说得没错,外面的人吵是因为赶着离开姚府。
姚云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这帮黑门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这种行为等于默许了红门的孩子大肆搜刮府里的钱财宝物。之所以这么喧闹,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宝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chuchu一看,都是些平时不入流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闹成一锅粥。太八素九他们都不在里面,想必昨天晚上已经离开了。眼下是大院里的孩子闹,再过几天,就是外面年纪还小还没被选上住进来的孩子们闹,姚府此刻已经便成被白蚁蛀空的架子,再轻轻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见闹事的人里面没有认识的,便关上窗户,说道:“等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姚云狄如果尚存一丝清明,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后悔,不曾给过这些孩子一丝一毫的温情?会不会遗憾,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一夜之间全部倒塌,到最后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一定曾想过踩着这些孩子们的血r泪水爬上去,爬上顶峰,紧紧抱住荣华富贵,前程无量。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朝一日乾坤颠倒,他的富贵梦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脸颊忽然被人轻轻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别过脸去,眼怔怔看着穆含真。
“在想什么?难道我的小太九竟会为他感到难受?”他笑吟吟地问着,几绺乌发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魅惑。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到树倒猢狲散,觉得有些凄凉而已。这么大的姚府,我们被关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它败的那么快……姚云狄兴许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个人,却得了那种怪病……”
穆含真只是笑,过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缘法,他现在这样,岂非也顺了你的心意?现下内忧已除,便可专心与那帮王爷打交道了。”
太九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了,连他也禁不得,缓缓避让开,另一手却捂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与他时值交缠,良久,才低声说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选,你有什么打算么?”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怎么样说。
穆含真低声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顺利醒过来。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会很欢喜,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千万种可能。”
“如果……身边还有一个爱人,握着我的手,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到老,便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最后,在死的时候,告诉她这世上我只爱过她一个,来生我们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可是能把这一生给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太九的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含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穆含真m了m她的头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晨光倾泻进来。他轻轻说道:“太九,这一切完结之后,和我离开吧。好不好?”
她只是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笼罩着他,虚幻而又迷离。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这一刻。那种光影交织的斑驳,阳光好像碎开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发与睫毛上。
那样的……不真实。
****
从穆含真的芳庭馆回到点翠阁的一路上,时时可见大包小包搜刮着,兴奋逃离牢笼的孩子们。有的见到太九还会躲,大概是觉得害臊,有的却好像浑身长满了刺,生怕别人来与自己抢夺什么,一路吆喝着,直直撞过来。
太九不能确定太八他们有没有离开,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没有把芳菲带走。她先回了一趟点翠阁,如她所料,里面乱七八糟,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人捞空了,箱子和梳妆盒早就洗劫一空,连床褥桌椅也不放过,一起翻个底朝天,只怕连g毛也没给她留下。
点翠阁里没有人,没有半点声响,看来芳菲是已经被带出去了。
太九松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屋中来回踱步,却见地上丢着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却是王妃留给她看的佛经,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觉得不值钱,还是丢下来了。
她弯腰拾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掸落,随手扯了一块床单把它们包好,揣进怀里。
床后面的墙下有个暗格,是太九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时一心想伺机逃出姚府,所以暗地里存了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在里面,谁想风云诡变,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大方离开这里,她却是最后留下的那个。
暗格抽出来,里面的木盒子上落满了灰,果然没被人发现。她挑了两件好看的,放进袖袋里,重新合上暗格。墙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没上锁的都被掏空,只留下两个带锁的,想必他们赶着出府,来不及撬开,只得作罢。
她掏出钥匙开锁,却见衣服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上面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太九亲启】,想必是昨夜素九来把芳菲带走的时候给她留的书信。
她打开信封,却讶然发现里面塞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不知是谁留给她的。信封里有两封信,打开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给她的,信上说明他们离开姚府之后将在何处安身,太九脱身之后可以去这里找他们。至于那些银票,却是那晚太八过来的时候留给她的。
原来太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离开之前又来了一趟点翠阁,正遇到素九来领芳菲,便一同给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将太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打开,果然也是写上了一处地名,让她日后去那里找他们。又怕她身上没钱,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给她。信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云云。
太九边笑边摇头,将那两封信连同银票一起装进床后的暗格里,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待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站了起来。
她得去申王爷那里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这样痛恨这个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离开,居然也会不舍。
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还挂着一只旧的紫竹鸟笼,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给她的,一并送过来的那只小云雀早已飞走。梳妆台上已经被砸裂开的铜镜,她每天都照过,妍媚的,慵懒的。
墙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里面加过炭,那时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着融化。
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要被锁进记忆的高阁里,不见天日。
太九在屋中踯躅了很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
申王爷的马车应该等在后门那里,而要去后门,便会经过姚云狄的院落。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从前它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如今它依旧让人心里发寒。这次姚府败落,人都跑光了,却不知道那个已经痴痴呆呆的姚云狄在做什么。
他或许很快就会饿死渴死在深宅大院里,抱着他的富贵梦去向地狱。
无论如何,这种景象想起来总不会让人好受。
太九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刚经过那一湾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却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宣四的声音。
太九心中一凉,按照宣四的x格,她必然是不会放过姚云狄的,只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边的那个江湖莽士——叫什么的?陆小勇?——还是她所谓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会怎么折磨姚云狄。
如今他这样,全然不比当日风光,哪里会是他二人的对手。
太九暗自摇头,想管,却又懒得管,更何况宣四从来也不听她的话。她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忽听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紧跟着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货!追啊!”接着又是那陆小勇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动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该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声吼道:“仁慈?!他当日是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吼到后来,几乎破了嗓子,气喘吁吁,听起来煞是可怖。
太九这会躲也躲不掉了,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一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跑出来,嘴里含糊地吼着什么。他满脸血r模糊,g本看不清什么模样,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左手,被人齐腕砍断,鲜血仿佛喷泉一样,洒了一地。
太九只觉头发g都要竖起来,眼看那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声。
那人跑到一半,身后忽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后背心,他扑倒在地,嘴里含混地叫着什么,再也爬不起来。
宣四二人从院子里追出来,那陆小勇一脚踩上那人的背脊,chu鲁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头见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过来,手上满是血,脸色红得不正常,衣衫凌乱,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只是尖叫:“杀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块!”
陆小勇到底还是胆怯,有人在旁边,他便不敢了,只挠头为难道:“娘子……算了吧……他都这样了……何况,有人……”
宣四见到太九,便厉声道:“你也来了!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对付这个老贼!还愣着做什么?他丧尽天良,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你还犹豫什么?!”
说着她便抬脚在那人身上乱踢乱踩,状若疯癫。陆小勇终于看不下去,抬手拦住她,嘴里柔声劝慰,却换来她噼噼啪啪无数个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你……放过他吧。”
宣四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厉声道:“我还当你已经转x了,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我的事你少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
太九冷道:“你现在居然还有时间来这里喊打喊杀,窝囊的人不知是谁。”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什么意思?有话痛快点说!”
太九拨了拨头发,轻声道:“你放过他,我便告诉你。”
宣四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虚晃一招!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识过?”
太九摇头:“你莫要以为却夫人能护你一辈子,如今新太子马上便要册立,不管是谁当太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岂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聪明点,便该马上隐姓埋名,远远躲到山里去,居然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拖着。”
宣四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过会拿这种大话来压我。册立太子?谁告诉你马上就会册立太子?更何况,我等机遇如何,还看到底是谁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聪明。自己胆子小,便赶紧夹着尾巴走吧!啰嗦什么!”
太九淡然道:“自作聪明的人是你。我见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档次是怎样你也知道,我说会马上册立就是马上。再给你一个警告,申王爷与殷王爷对你的行径都有耳闻,很不满你高调行事的样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自己知道怎么做。”
宣四还有些不相信,与她瞪了半天,终于还是有点心虚,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狠狠在姚云狄身上踢了一脚,恨道:“便宜了老贼!太九,莫要让我发现你是骗我,否则我必然十倍偿还!”
说完她转身便走,陆小勇急忙跟上去,凑近她大概是想说点亲热话,却被她厌恶地一巴掌抽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气,见姚云狄扑倒在地,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蹲下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样?”
姚云狄哼了一声,浑身微微抖着,脑袋别过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满脸都是血块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太九见他这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怜悯,待要替他清洗伤口,又觉得不甘,如果丢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当真什么都忘了?还能说话吗?”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
太九吓得惊叫一声,用力把他推开,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掉进湖里。
“我……”他喃喃说着什么,努力在地上撑着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太九皱眉看着他,半晌,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脚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口中轻轻说道:“阿环……阿环……”
太九背后的汗毛一g一g竖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她的娘亲!她忍不住狠道:“如今还叫她做什么?!不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靠在她脚上,慢慢地,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热辣,低声道:“明明是你杀了她,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你的高楼大业毁于一旦,娘在天之灵见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跟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往旁边一个纵身,太九只觉眼前水花迸溅,他就这样自己跳进人工湖里去了。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g本不曾吞噬掉一个人。湖边还停靠着那艘乌篷小渔船,或许他和阿环曾在这里趁夜泛舟,说过绵绵情话。那时月光如银,佳人如玉,谁也想不到,这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最后却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收场。
他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最后的时刻,他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到底是悔还是恨?会不会,想起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从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那么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娘亲,恨他把姚府的孩子当作猪狗,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要杀了他,也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他死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与解脱。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局,她被这个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从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说,骗了她。如果早知姚云狄会这样死去,她那时候或许也不会答应去见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安心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
如果,她没有发现殷王爷书架上的那本带着批注的书;如果,她没发现穆含真的牛皮袋里有同样的书与批注,那么,或许她此刻也不会那么空虚茫然。
姚云狄利用了她,申王爷利用了她,殷王爷却与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传情的暧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泪水,那些飞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戏。他们联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戏目。
乱乱乱,一切都是乱。穆含真简直就是一场妖娆乱,她醉生梦死,失落徘徊,原来只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说过,各人自有缘法。她的缘法,既不是白头偕老,也不是子孙满堂,更不是南山赏菊。她只是一个粉墨登场自以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
太九就这样带着满手的血乘车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经堂念经,见到她来,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许你一个请求。”
太九摇了摇头,木然盘腿坐了下来,动也不动。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后,不如与我一同进g,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缘,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还是摇头,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于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不许再说这种泄气话。”
太九闭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细细看了她好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好。便依你。这几日在府上盘桓,事成之后,再具体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从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进她掌心,低声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过他。”
太九怔忡半晌,终于还是疲惫地叹道:“不用……一切凭王妃意愿便是。”
王妃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一面吩咐丫鬟:“不许让任何人来经堂这里打扰。每日三餐按时供应,不得怠慢贵客。”
丫鬟们惶恐地答应,跟着经堂的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经堂顶上开了一线窗,一绺阳光直直地垂落下来,照在地上。满屋的镜子,里面无数张脸,无数个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木然呆滞。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这红尘中的百相。
她只觉心灰意冷,将那佛珠挂在手上,轻唱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围猎大会终于开始,殷王爷必然做了周密准备,在身边安c无数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机挑衅,假借打猎失手,意图除掉申王爷。申王爷心口中箭,必然从马上摔落,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地混战。
殷王爷会在暗处观察很久,一面接近,一面派人去通报皇上。围猎大会上出现皇子自相残杀的场景,想必会震惊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马尽数冲杀进去,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的时候,会发现所谓的“三皇子”并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过是个亲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后,慌乱中,皇上被请来了。他会见到什么呢?自己一个儿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围的守卫死伤大半,另一个儿子手里提着剑,呆在当场,周围全是不属于守卫的“守卫”——那是殷王爷c在身边的亲兵。
这样的情况,就算一个人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是的,不错。殷王爷反间了她,她也反间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只不过他的赌注太大,赌上了命。
当初与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x,急躁激进,他要输,也是命。
只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样,皇上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立申王爷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居然风云颠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计谋也是妄想,只得俯首称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么罪名关进天牢,连同他的所有人马部署,分布的眼线,就和上次太子废立一样,全被挖了出来。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会不会在里面,或许,她也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这些人死罪难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愤怒,也只有留待来生了。
这些天府里乱糟糟,自家王爷成了新皇上,府里的东西自然要大变迁,多数都迁去g里,空下这个豪宅,留给马上要册封的新王爷。
王妃来过一次,或许现在该叫她皇后,凤袍加身,气势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来的时候,太九正在默背楞严经,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经堂,王妃闭目数着佛珠一样。如今她与她也颠倒了过来,当初她一身好奇天真来到这里,如今,是王妃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新皇后带给她一封信,上面血迹斑斑,被揉的不成样子。
太九淡淡看着皇后,没说话。皇后轻道:“这是老七留给你的,行刑前要了纸墨。”
太九默然将那封血信打开,却见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愿赌服输,输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后道:“他被贬为草民,三天前砍了脑袋。他手下一干人也都死了。”
说完,顿了顿,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浑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涩的……一股脑儿全部翻涌上来,冲的她x口一阵窒闷,几乎要喘不上气。
良久,她才低声道:“他……没有要说什么吗?”
皇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惜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人,一颗大好头颅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里,金屑般的阳光洒在他睫毛上。美的简直不真实。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委于尘土。这样一场妖娆乱,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柔声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后g的时候。太九何不与我一起进g。这深g幽冷,有你一个贴心人伴在身边,也好过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摇头,半晌,轻轻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我要告辞了。”
皇后低声道:“去何处?”
“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太九何不再考虑一下?”
她怔了一会,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后,这便转身走了。
皇后将那张纸片轻轻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轻轻在那蒲团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y暗狭小的屋子,只有头顶一道天窗开着缝,泄下几绺银白月光。屋中墙上挂满了镜子,一动百动。
她望着镜中千人一相,只得一张脸,苍白无力,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来,变成七皇子的模样,望着她只是笑,半晌,又开口道:“愿赌服输,太九,输给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紧手中的佛珠,镜中的人犹如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了。
过得一会,忽又变作姚云狄,目光拳拳,柔声唤她:“阿环,阿环……”
她闭上眼,心中犹如擂鼓一般,背后全是冷汗。镜中景象一变再变,一会是芳菲哭泣的样子,一会变成太八与万景嬉笑缠绵,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变成了一扇窗户。
晨光泄露下来,那人穿着斑斓的袍子,静静矗立。日光如金,把他发上眉上画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颤,回头对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别这样看着我。”
她心中有千万种感慨,手指微颤,想去触m他的轮廓。
手碰到上面,他却像日光一样,轻轻散了开来,再也没一点痕迹。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她满身冷汗,慢慢从蒲团上坐了起来。镜中千百个人也坐了起来,惨白的脸色,陪着她一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流淌下来,一室皆明。
她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手里的念珠正要数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声断了开来,念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急忙去捡,才捡了不到五颗,只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每日只在这间屋子里静坐念佛,从来也没人找过她,这次是谁?
她起身,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
门外是空荡荡的山林,只有一地银色月光。月光下,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弯腰将那布包拾起,轻轻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半红半碧的面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温柔妩媚,简直像在说世上最甜美的情话。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时间,只觉身在梦里,手里的面具再也抓不住,轻轻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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