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暮雨来何迟(一)v
太女这般突然的薨逝实在是个意外。
苏季初立国登位不久,皇陵修葺之事不过打了个地基而已,然苏薄红又是因自己而死,又被追尊帝号,于情于理都该以帝皇之礼厚葬,只是修筑皇陵工程浩大,g本不是朝箱就能完成的。
幸得当朝国师进言,以术法和冰棺保住太女遗体不腐,暂停灵府中,以待皇陵建设完毕。
苏季初亦是万般无奈,最终还是准了澹台无非此议。
于是太女遗体被国师带入府中半日后,便重又被装在万年玄冰所制之棺中送往太女府中。
“……可有头晕之症……那药半个时辰进一次,可曾用过……”无人知道,国师的马车之中,向来凌然的澹台无非此刻竟罗嗦得像小户人家的男子。
“好了,无非。”大刺刺占了马车上铺垫得异常舒适的小榻之人,却是长了一张平凡的令人看一眼便不想看第二眼的脸,身着国师府的女卫服饰,只是她脸上神色却与在自己家中一般闲适自然,更不必说竟敢直呼国师大人之名。
“我无事。”那人居然得寸进尺地续道,语毕慵懒地半抬起身子,捧住国师大人的脸极尽缠绵地吻住他所有尚未出口的话语。
国师大人竟也不推开她,连挣扎都不曾有,只是任由她一寸寸地在自己口中攻城掠地。
能做到如此的,除当今那已然“薨逝”的太女殿下,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意犹未尽地松开脸上染上微红的男人,苏薄红伸手就往自己颈下m去:“这面具戴着好气闷。”
澹台无非连忙按住她动作的手,等被她紧紧反握时才发觉这女子哪里会不知道她现在必须戴着人皮面具,不过是想……想招惹自己罢了。
于是,国师脸上的微红更甚。
苏薄红仍握着他的手,一点想松开的意思都没有。昨日灵识之体,看得见吃不着的感觉是在太过糟糕,以至于她现在想要收回欠账了。只可惜她才略一动作,x口处便有微痛传来,生生把什么都磨没了。
林星衍那一剑不过刺入三分,她自己弄成十分,澹台无非术法通神,也只能修复她几乎被捅了个对穿的心室,至于剩下的受伤的血脉云云,归结起来便是还需日日按时辰用药三个月,方才能够痊愈。
本来今日她亦是不该行动的,不过那日见沈君攸如此情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了,执意要跟澹台无非一起将那“苏薄红”的尸体送回太女府。
澹台无非见她一手握着自己不放,一手却抚上自己x间,神色间沉吟犹豫,以为她伤势有所反复,竟不敢再挣,乖乖地任由她握着手,一动也不动。
苏薄红虽说不上心满意足,然澹台无非难得如此顺从,自己又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回便也满足于此了。
国师府送“太女”灵柩回府的车队极为庞大,澹台无非又因顾忌苏薄红的伤势不敢疾行,等浩浩荡荡一路行到太女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苏薄红作为澹台无非的贴身侍卫跟着他下了马车,远远便见沈君攸和陆隐玉在门外侯着,虽均是以白纱覆面看不清他们脸上神情,但看一个仿佛站也站不稳,另一个搭在扶手上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十指都嵌进去的样子,便知道他们此刻之心了。
若非苏季初疑心猜忌甚重,她也不必做到如此,连他们都瞒了。
君攸生产未久,世子又在孕中……
苏薄红沉入自己思绪之中,微微蹙眉,直到澹台无非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才省起自己如今身份,让过他一步,紧跟在澹台无非身后入府。
沈君攸和陆隐玉先一步抚棺而入,等苏薄红进了早已布置停当的灵堂中,却只听见下人暗自啜泣的声音,那二人都是倔强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而泪水却无声无息地滑落,一滴滴砸在透明的棺面上。
澹台无非将棺木送到太女府上算是任务已完,稍劝解了二人几句便该离开,谁知有人却传音入密,让他多留些时候。
来不及对她才刚重生便乱用内力发表异议,澹台无非只得照做,且说只怕一路颠簸,术法尚有不稳之处,要求灵堂众人都暂且退下,留他一人施术。
沈陆二人不管先前领了圣旨还是得了确切消息,但都不曾见到“苏薄红”尸身,心中最隐秘处总还抱持着一线希望,如今亲眼见了冰棺中恍若沉睡的人,早已为极痛纹身,神智恍惚之间不能思想,任由澹台无非身边的那“女卫”将他们送入侧边内室。
接着那女卫又借着国师之名,把随侍在侧的侍人们以各种名义都打发支开了,连刘公公也被派去为国师作法焚香设案。
终于将闲杂人等清场完毕,“女卫”重又确定了此地并无苏季初的眼线在,这才几步上前,一边一个将正自默默垂泪的二人揽入怀中。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惊得几乎立时要唤人入内,只是这人身上传来的淡漠味道却是这般的似曾相识,令他们瞬间又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明明不可能的,方才自己已然亲眼所见,为何还有这般的痴心妄想!
更何况,更何况……
“别怕,是我。”
沈君攸不可置信地轻轻“啊”了一声,陆隐玉却是偏过头去,紧紧抿唇不发一言,眼中水光盈盈。
“我无事。如今易容假死,只是脱身之计。”苏薄红在最短的话里说明了状况,抱着他们的手不曾松开,即便他们还有疑惑,想必这般的体温,这般的心跳,会让他们相信一切的。
只觉怀里抱着的身子一阵轻颤之后,肩上渐有温热的y体滴落,一直渗进她的衣物中,烫烫地直至她心中。
“所以无需为‘我’伤心。”半晌苏薄红才松开二人,仔细替他们擦去脸上泪痕。
沈君攸如今心中大石骤去,只觉天下无一事一物不可爱,见苏薄红这般温柔动作,本来衬上她平日清艳如男子的容颜自是万般柔情,而如今配上这“女卫”平凡的脸,却有些可笑起来,当下不由破涕为笑,曾空寂无一物的眸中充满晶亮。
苏薄红见此情难自禁,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君攸,如今事有非常,日后再好好替你庆祝。”
沈君攸一时不知自己有何事值得庆祝,片刻后才知她说得是自己重又能够开口一事,脸上笑意不由更加盈盈。
语毕苏薄红转首向着陆隐玉,道:“世子……”
称呼之间在陆隐玉听来可谓亲疏立现,令他不由地身子一震。对她的“重生”,他心中自是万般的喜不自胜,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情绪都隐藏在看似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令他不仅不能如沈君攸一般对着她自然而笑,更是连一句关切的话也说不出,便好似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关心在意一般。
苏薄红开口之后已是后悔失言,之前种种,她“死”了两次,三世为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习惯成自然,又让男人心中再添心结。
陆隐玉见她不曾接续下去,只皱眉道:“殿下受伤了?”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并无不妥,并不知哪里被他看出了破绽,苏薄红挑眉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沈君攸闻言急急便要来察看,却被苏薄红轻轻抓住了手,摇头示意不是现在。
陆隐玉一语即毕便无他言,似是对她的“死而复生”亦并无太多喜悦一般。
若非此前见过他迎冰棺入府诸般凄惶情状,苏薄红几乎要怀疑男人心中是否有自己。
只是他们二人之间诸事繁杂,亦不是在一时半刻间便都能摊开说破的,于是她便索x装作不知,续道:“我尚有事要你们帮忙。”
等澹台无非那边“施术”完毕,“女卫”亦早已在门外侯着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未有多言,便重新上了马车,一路往国师府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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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隐玉与沈君攸听了苏薄红要他们所做之事,心领神会,稍作安排之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掌灯时分,陆隐玉拿出正君身份,先要刘公公去膳房将约素小筑今日要进的药截了下来,转送云澈阁。
而沈君攸在拿到了药后,便亲自往约素小筑送过去了。
他本是善于言辞之人,又才突破心结重新开口,一路行去时心中都在苦苦思索该如何措辞,只求不把苏薄红难得开口之事办砸了。
等到了君拂羽所居内室门口,他便屏退随侍诸人,亲自端了药进去。
太女府中的这一番天翻地覆,与昏迷之中的君拂羽而言,不过全是无物。
沈君攸走近床前挑开帘子,只见他与苏薄红极似的容颜风华如旧,双目紧闭,唇角甚至还噙着浅浅笑意,却似好梦正酣。
按理说他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却怎么会以为,她会因为他一时无心之举而记恨呢。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痴人,身在局中,便被万般担忧顾虑遮蔽了双眼,更因为对那人几乎重于生命的在乎。
看着君拂羽沉睡的容颜,沈君攸不由想到,若是今日苏薄红不曾出现,那侧室重逢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幻的话,那如今的自己又会如何呢。
他垂下手去,指尖传来冰凉触感。那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结束。
所幸,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她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能够了解当时君拂羽的心情。
不愿意醒来面对,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猜疑防范,更不能原谅居然做出那般事情的自己,所以选择沉睡,若是自己,若是自己……
沈君攸手上拿着的药碗微倾,药汁的热烫让他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半扶起君拂羽的身子,在他背后垫上丝缎靠枕,重又端起药碗,轻轻勺起一匙药汁,喂入他嘴中。
“君公子……太女府中,今日出了大事。”
面对着毫无反应的人,沈君攸只是擦干他唇角溢出的药汁,又是一匙递进他唇边。
“太女殿下她……她……日前为了保驾,已……薨逝了。”
本已练习过多次的话语,说出来却是这般的艰难,因为虽知她如今无恙,然毕竟是不祥之语,还是磕磕碰碰地说不出口。
“棺木……如今正停在府中,皇陵成后……便要落葬……公子你……尚可……”
沈君攸一面说,一面却忆起了自己这生不如死的几日心中所思所想,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正在编故事,落下泪来。
“……尚可见她……最后……一面。”
他吐字极慢,只怕有一个字说得不清楚,更显得心中悲伤,一至如此。
苏薄红说过,若君拂羽听闻她的死讯还是不愿醒来,那这一辈子,她便也死心了。
沈君攸好不容易说完,端着药碗在一旁等着,却始终不见沉睡中的君拂羽有何动静,他只怕苏薄红因此伤心,急得眼圈都红了。
将一碗药喂完,又等了半个时辰,沈君攸失望地收拾了东西便要离开,谁知才站起身来,却见君拂羽垂着的睫羽不易察觉地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与苏薄红极似的凤眼睁开,正对上自己的视线。
“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嗓音嘶哑得好像是极chu糙的东西摩擦着发出的,一个字一个字,却都咬得极重。
沈君攸愣了愣,然后点头。
v暮雨来何迟(二)v
黑暗、黑暗,还是黑暗。
没有光明,亦无希望,所有皆是心中y暗之处最最□的难堪。
世间,只有此一人,自己在将她产下后,便把她看作自己生命的一切意义,就算被囚禁,就算被与所有都隔绝开,只要稍作想像,自己与她仍能同对皎月,共赏西风,那其他的什么,便都不重要了。
只是那一日,那一剑,竟是从自己的手上刺出去的。
咒术并非为自己开脱的藉口,若是他足够坚定,无人可动摇他之心志,那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几乎垂死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可怕噩梦。
然终究还是发生。
那一剑,不仅穿过了她的身体,亦刺穿了他的心。
他开始无法肯定,若是这样的自己留在她身边,带给她的除了灾难,究竟还剩下什么。
到最后,他终是选择最软弱的逃避。
不听、不看、不想,将自己与所有的一切都隔绝起来,宛若独居小院的那些年。
他心中始终相信,即便苏薄红对自己有血脉亲情,亦有超乎之上的其他感情,但是时间,定会冲淡一切。
于是放任自己陷入永久的沉睡。
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穿破他设下的重重防幕,如利剑直刺入他自以为早已死寂的心。
“太女……薨逝了。”
传入耳中的只字片语皆是蕴蓄风雨,让他再也不能够闭着眼睛,死守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黑暗之中。
纵使许久不曾用过的身体沉重如铁,掀动眼睛的动作在他做来都如移山般的艰难,他最终还是再一次,张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
说话的人,竟然是沈君攸。君拂羽睁开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时,心中已然冷了一半。
沈君攸心无城府,出言总是诚实不欺,况且事关苏薄红生死,他断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带我……去……”他一语未竟,只觉心口一阵滚烫一阵冰冷着,张口便是一口鲜红呕出。
鲜艳的红色,正溅在面前那人玄色衣摆上,很快变得暗淡而不显眼。
“不必了,我便在此处。”
来人正是卸除了“女卫”装扮的苏薄红。
沈君攸似是也吃了一惊,见她朝着自己笑,面上略红,急急收拾了药碗便退了出去。
女子纤长的手指滑过君拂羽消瘦的脸颊,凑近,“拂羽,非得等到我死了,你才愿意醒过来么?”
君拂羽一时心丧若死,一时又得知不过是苏薄红想要自己醒来设下的一场骗局,初醒的脑中顿时全是混乱,连思考也不能了。
不过苏薄红全然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上前便把人揽进怀里,将自己的脸半埋在他散下的发中,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不准再睡,若你现在敢给我再睡着,我马上便死给你看。”
她这番话说得霸道又自然,充满了不容错认的坚决,君拂羽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触到了她的逆鳞,若自己再一次选择逃避,她是会说到做到的。
感觉到怀里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苏薄红这才满意地松开他,挑高了眉毛问:“睡了这么久,拂羽,你饿不饿?”
她前一句还是全不给人拒绝余地的威胁,此时话锋一转,却又变成另一番温柔熨帖,兼之说话间唇角含笑,一派欢喜的样子,看在君拂羽眼中只觉自己并不值得她如此相待,顿时又冷了心,一点点把仍被她握在掌中手抽了出来,低声道:“我不……”
他一语未竟,却被苏薄红打断:“我却忘了,如今我并非这府中主人。拂羽,少待片刻。”
说完她没等君拂羽有所反应,便从窗子里掠了出去,身影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君拂羽自然不知她所言究竟是何原因,只是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仿佛从来没有在这室内出现过一般。
只怕,方才种种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唯一清晰的,却是沈君攸那几句沉重的话。那般的痛心疾首,衬着如今只剩自己一人的内室,更让他觉得,苏薄红其实g本未曾在此处出现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梦,而真实……
“府中无人做主,连膳房都如此惫懒。”人未到,声先闻,熟悉的声音让君拂羽全身不受控制地轻颤。
女子仍从窗口飘然而入,与往常不同的简朴打扮却丝毫无损于她的清贵,只手上端着的一只白瓷托盘却与她一身气质颇有格格不入之感。
君拂羽只当自己尚在梦中,竟放任自己的视线纠缠在她身上,一刻都无法移开。
苏薄红走近,将手中托盘里的小碗取在手中,只见其中一物洁白莹润细如丝缕,另一物青翠欲滴纤若柳枝,却是一碗华丽无双的——葱花阳春面。
苏薄红习惯x地勾着唇角,亲自拿了筷子挑了一束送到君拂羽嘴边,道:“不是用膳的时候,膳房里竟什么也没有,好在我……”
她不曾将话说完,便见君拂羽定定看着自己的墨瞳里不断地滑下透明的水珠来,不由略一挑眉,将手中小碗一搁,就着卷在筷子上的半束细面,便往那微启薄唇上狠狠吻了过去。
“唔……”骤然滑入口中的,不止是太女府中上好的细滑龙须面,还有……君拂羽被她挑逗着,脸上顿时着了火一般刹那绯红了起来,抵在她x前的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却更似暗含着别样的挑逗意味。
一口细面在二人唇舌交缠间不知不觉便被君拂羽咽了下去,苏薄红这才松开他,伸指沾了他唇角的一点残渣,放进自己嘴中细细吸吮,专注的眼神看得君拂羽全然不敢抬头。
丝条慢理地重又将碗端了起来,苏薄红唇角噙笑:“拂羽……”
突然怀中一重,若不是她及时以内力稳住手中小碗,只怕那些汤水已然洒了他们满身。
居然又这样轻易地又晕了过去。
放下手里的东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苏薄红的表情看起来略微有些头疼。
不过这一次,他一定不会睡得太久。
只是可惜了她难得下厨的作品……苏薄红带着三分留恋的眼神往桌上的瓷碗望了一眼,轻轻摇头,之后便见她身影一闪,连同君拂羽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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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太女府中一场大火,几乎将这处往日金碧辉煌贵不可言的神仙府第烧得只剩了一处断垣残壁,更为可惜的是,太女的侧君子女,除了一位小世女侥幸得存,竟全数葬身火海。而此事为禁中所闻,自然有今上雷霆之怒和泣血之悲,当朝国师以未能预料到如此大劫而挂冠,今上又勒令原地重建太女府,世女接入禁g抚养云云不提。
且说民间对这般的诡异惨剧,却有不同于此窃窃私语。都说当朝故太女天纵英才,世间之事无不在其算中,而行事却过于酷狠有伤天和,锋芒毕露终于遭此天罚,由此观之巧智武功,终归双刃之刀,后世有继之者,当申之以为鉴戒。这是秉有温柔敦厚古训之人的言谈。另有一种人,好逸闻野史的,将故太女及其贵眷这般曲折惹人泪下的故事敷衍成了话本戏文,又扯上天神鬼怪,在茶馆勾栏里上演,一时间红极华国大陆。按理说禁中不会允许这般“戏说”,只是此次也不知是为何,今上对此,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看戏台上由男子反串的玄衣女子轻轻挥手,那一排牛头马面便都跪了下来,口称“天女”不止,才含了一口茶的苏薄红几乎当场便要仪态尽失,真是未曾料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能独闯三界,大闹地府索魂之人,想来在她从前的世界里,只有那位斗战胜佛与此相差仿佛,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坐在她左右两边的男人,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是不为外物所扰的样子,另一个早已低低地笑出声来,看来对这戏文甚是满意。
先一手把正在笑的那个抱过来,撩开他的面纱狠狠吻去那些笑声,直弄得他喘息不止,面泛绯红才松开手,起身,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径直便往门外走去。身后二人匆匆跟上,因为走得太急,其中一人绊上了门槛,眼看便要一跤摔倒。
自然接住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温暖怀抱。
沈君攸在苏薄红怀里微微抬头,透过面纱看着她,问道:“薄红,你生气了么?”
“呵。”女子低笑一声,直接把他抱了起来,引得男人一声低叫。
一直等三人都坐在了马车之上,沈君攸还是不曾得到他的答案。
于是他很有些不安,思前想后还是无法释怀,然目光一触及苏薄红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转而向另一人问道:“国师大人,薄红生气了么?”
澹台无非这才睁开微闭的双目,与苏薄红的视线一对,才缓道:“她生气了,非常生气……”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着这般混帐话,苏薄红唇边笑意更甚,只道:“无非,你我有半月不曾见面了,想必应付苏季初亦有麻烦之处,让我看看你可曾瘦了。”
说着,便倾身过去就要解他的衣带。
澹台无非偏过身闪了过去,却因为车厢内狭小的空间还是被苏薄红m了个正着,顿时脸上也有些红了,话也说不出来。
沈君攸此时也知道苏薄红并非真的生气,便也不担心了,道:“如今,国师大人也与我们一起了……薄红,我们这可算是一家团聚?”
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他想起了当时被独自留在太女府中,担下华国传承之任的女儿,苏薄红便不再与澹台无非调笑,而是把两人一手一个,都抱在了怀里,道:“当然算是。不过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家人……”
两个男人哪里会听不懂她话中暗示,本就微红的脸上一发红了起来,好在此时马车到了目的地,苏薄红扶他们下车,澹台无非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山脚下。
此处山脉并不算高大延绵,而其中树木既有参天古木森森,又有细弱看似近年才生长起来的,甚是古怪。
“此处,山名罗廷。”苏薄红正色说道,眸色有片刻黯沉,“是我一位好友故居,因天灾荒废有些时日了,如今为我所重用。”
澹台无非知道她所说的那人是谁,轻轻点头,再细看此处有些不寻常的岩石矿物,便知原来这里曾遭地龙之灾,怪不得树木如此长法。
“走吧。”苏薄红轻道,说完一手拉着沈君攸,一手自然而然地便递向澹台无非。
澹台无非自衬修为功体已复,就算是攀援凌云绝壁也不在话下,正想拒绝,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终于还是到了,他的家,她的家,他们的家。
v暮雨来何迟(三)【正番end】v
常用的杜蘅香换成了伽罗,置于金铜兽嘴之中,紫檀琴架之侧,轻烟袅袅,暗香习习。
女子一身飘逸白衣,宽袍广袖,不染凡尘,纤指微动,拨动泠泠七弦,乐音自指端淙淙而出,全然是一派平和悠然,暗含退隐南山,弄菊东篱之雅兴。
更兼此处位于凌云峰顶,俯瞰一带山色如碧,林间雾气明灭,若是有人见到此情此景,不免要感慨难道是仙人偶涉人间了。
猎猎风起,鼓荡着女子的衣袖和披散身后的长发,琴音一转,逐渐带了金戈之声,仿佛拨弦挑柱之间,有冰河铁马之梦暗来。
“大好江山,如画春秋——当如是。”按弦的手上已带上内力,女子薄唇微勾,低声道。
不知何时,作慷慨之音的琴声之间,却合上了一缕箫音,全不似琴声般金铁壮烈,而是清丽婉转,有离人思夫之情。偏偏这箫声虽是低回缠绵,却并不为琴声所掩盖,而是始终踏着琴声的节拍,一丝一缕地缠上来,那般地似水柔情,便是铁石心肠,也尽要化作桃花溪中的那一江春水。
女子抚琴片刻,见箫声仍如影随形,不免苦笑,当下小指轻轻一勾,“铮”地一声响,弦断。音绝。
天蚕丝的琴弦韧过金铁,在她的小指上勒出细细的白痕。
推琴而起,女子双手往背后一负,任由山风扬起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衣,轻轻勾唇,道:“无非,出来。”
不多时,与她所立山峰对峙处,一抹白影流云般掠出。
苏薄红远远地看着,目光扫过间,早已看见他手中那管紫玉箫。方才之人果然是他。只是两人之间几乎到了以内力相拼的地步,若非她先毁琴绝弦,终有一方要受内力虚耗之伤。
看来自己有些时候,是对他们太纵容了。
“可是我之琴声暗哑不堪一听,要劳动先生以箫音拨正。”话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是平平淡淡的,听在澹台无非耳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那么三分的威胁意味。
“不敢。”那边澹台无非答得亦是平板,声音里却被苏薄红听出一丝隐约笑意,“不过是来请殿下示下,是否可以出发了。”
苏薄红这才轻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今日本是她前几日一时兴起定下的全家出游的日子,晨起时却因见了峰上金顶佛光,起了调琴弄弦的雅兴,一时忘情,却把此事给置诸脑后了。
只见她身影略动,便掠至澹台无非身侧,自袖中取出一截素色丝缎,把披散的头发在颈后松松一束,侧头笑道:“那便走吧。”
澹台无非竟有片刻失神,等苏薄红向着自己伸出一只手来似惊醒,又看她唇角弯弯的样子,知她此时心中所想,抿了抿唇,没有将手交给她,反道:“我与你同往。”
苏薄红看着他,又是一笑,收回了手,道:“也好。”
说完她旋身便往峰下掠去,袍袖翻飞,衣袂飘举,袖风点尘不染,便似一抹流云。
澹台无非堕后半步,手中莲花印暗扣,虚空凌步,御风而下,竟是紧随其后,半分不让。
“无非,可知我今日为何着白?”苏薄红意态殊是适然,身形飞掠之间,尚有闲心与澹台无非谈笑。
澹台无非心中却是突地一沉。前次见她服白,正是与澹台无垢决一死战之日,那一日,她素衣白马,狂风骤雨中剑染血红,白衣,乃为死于白虹剑下者服丧。而今日……
看他犹豫不答,苏薄红轻笑出声:“无非,你多虑了。苍玄固然有无限之可能,而白于我,为守真归一,物返自然。”
此次,她是真的决定,让一切全局重建,万事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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