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说完,少女们中间爆发出一阵羞怯又大胆的嘲笑,诸如“太刺激了吧!”、“哇怎么这样!”、“真的是大学生男朋友吗?别是被什么有钱人包养了吧!”之类刺耳的感叹和难听话接连不断地响起。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们,不顾身在书店,无礼地吵闹着,议论人家的私德,她们直到三十岁也无法改变这种爱好。
江落忽地怔住了,瞠目结舌,恐惧地抓住袖子的一角。她浑身沉入深深的冰海里。某些平常的细节,现在成为迷雾的一角,浮现在她的脑海。杜娜莎那天早上是和江落一起回来、一起到班上去的,她想到。她们不可能在路上碰见林露行,江落绝不会漏掉林露行的身影。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见林露行的?难道她后来又出去了?江落想不起那么细的细节。她非常疑惑。
那辱骂了林露行的少女,看见江落这幅模样,还以为她是被反驳得无话可说,对林露行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不禁十分得意。她仰起下巴,两手抱臂,宽慰地瞧着江落,声音也变得柔和了:“我知道你以前和林露行玩得好,江落。”她用劝告的语气说:“但是林露行真的就是那种人,你记不记得去年那个因为她被处分的男的?那也是她想办法玩弄人家。说实话,你可能想不到,不觉得她有什么,我们可都看在眼里。你为人就是太好了,太老实了,江落,别人说一句,你就信一句,你不适合和林露行玩。”
“江落适合和我们玩!”其他女孩立刻哄笑道。她们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快乐,一想到这份快乐是建设在对林露行的诋毁上的,江落便不寒而栗。她们嬉笑着拥在她身边,叫嚷道:“对啊江落,和我们玩吧,我们不会耍你的,杜娜莎也很好。”
杜娜莎确实很好……大家都很好……江落挤出一个笑容,混乱地想,但她愈发不安了。杜娜莎的话和事实出现了明显的矛盾。而杜娜莎一向对她那么好,那么亲密,所以才会更加可疑。江落本能地认为这后面有些秘密,一直以来,杜娜莎给她的感觉比林露行还要神秘,杜娜莎隐瞒她更甚于林露行。
江落竭力想使自己安下心,把这理解为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然而,许许多多的疑点如挥之不去的鬼魅,在她的思维里不断沉浮。从书店回来以后,她始终无法解开这些谜题:林露行在平安夜究竟去了哪里?杜娜莎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谣言、恋情、时间不明的偶遇,杂乱无章的日常之中,似乎存在着人为操纵的痕迹。江落一直都没能想清楚这些问题,反而随着时间推移,事件进展,越来越深陷于迷雾之内。
江落没有空闲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一月模考马上就要到了,除此之外,学校每周都有考试,每月一次大考,她的抽屉里塞满了卷子。和她们的未来相比,人际关系上的谜团不值得江落过于留意。而且,见到林露行越来越难了,无法与她对质。二月份,林露行去了两趟外地。其他时间,她即使来了学校,也和江落一样,只是考试、考试、不断的考试而已。
过年的时候,江落曾经想把林露行约出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她已经稍微从狂热的恋情里冷静下来,对于过去的莽撞十分后悔,希望至少能消除两人的隔阂,重新赢得林露行的友情。这一点卑微的希望仍然没有得到实现,给林露行发的几条消息未曾得到回应,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听,林露行似乎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家里人。看来她确实在认真备考,这和林露行往常对于学习的轻浮态度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江落再次感到自己被遗弃了。林露行会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学校,她满怀失落地想,也许会林露行上一个一本的,然后她会把江落彻底抛在身后。
令江落安心的是,杜娜莎仍旧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在上英语课时偷偷地在底下阅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如果江落要求,她会在午休和晚自习期间读诗给她听。杜娜莎还是那么喜欢诗,她最温柔的时候就是在为江落读诗的时候。江落曾经问过杜娜莎有没有准备去的学校,杜娜莎沉思片刻,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很无所谓地回答了一句:“看情况决定吧。”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天气回暖,到了三月中旬,所有校考都已结束,美术生们陆陆续续地返回学校,他们不用再去练习画画,白色的画室变得空荡荡的,像是被废弃的老旧建筑。这时,校园里种植的金黄色迎春花开放了,在这个无比沉闷的季节,只有那些灿烂的枝条残存着生气,从花坛里瀑布一般垂落下来,向被困在牢笼内的学生们传递着远方的春天。白色的蝴蝶在花坛上方盘旋,在林立的灰色建筑之间挥动着翅膀,当学生们伴随着上课铃急匆匆地冲进教室,常可以看见它们慢悠悠地从空中飞舞而过。这些蝴蝶代表着高中的最后时光,这一届高三生毕业之际,它们会在校园内死去,如春日逝去时纷落的花瓣。
林露行也回到来了,来之前居然还给江落发了消息,邀请和江落一起去校外喝咖啡。闷得喘不过气的备考生活,江落已经过得腻味了,久违地收到林露行的问候,竟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和林露行有快两个月没见面了,这两个月里她做过无数卷子,也听过无数流言。她以为这是个解开谜团的好机会,于是重振了春节时的希望。林露行来的那天是上课的日子,江落毫不犹豫地逃了数学课,绕开校园里巡逻的保安,去林露行的宿舍找她,她觉得自己仿佛中世纪私会贵妇人的骑士,攀上了高高的城堡。
和她上一次来一样,宿舍空荡荡的,大家都去上课了。林露行的寝室开着门,窗户也开着,微微的春风吹进来,帘子被太阳照得透亮,很多东西都被清走了,寝室显得非常宽敞。林露行坐在床上,一个空的、打开的行李箱丢在她脚下。她轻声哼着歌,一件一件叠着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衣服,把它们放进行李箱去。江落在门口向她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林露行要搬走了,她不会再到学校来了。她激动的心情在这瞬间消失无踪,满怀的喜悦变作了失望,江落轻轻颤抖起来,她难以跨进这间寝室一步。
林露行抬起头,向她看了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过来坐下。两个月没见,林露行丰满了一点,不过还是好看的,而且比之前更白了。她换了轻便的春装,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奶白色长针织外套,腿上穿着白色的厚长袜。这些衣服都是新的,江落没有看过。江落艰难地挪到林露行旁边坐下,把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望着林露行收拾东西的侧影,她想阻止她从这个地方清除掉自己的痕迹,想开口质问她,可是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该问什么,她们太久没见了。她看着林露行的脸,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
林露行回过头来,江落把眼睛移开,局促地左顾右盼,这时她看见林露行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漆黑的大集邮册,立刻像看见救星,拿了起来。
“集邮册?你居然有这东西,你集邮吗?”
林露行朝江落伸出一只手,似乎不愿意册子被她翻开,可惜晚了一步,江落随便打开一页,看见在原本放置邮票的长方形塑料夹层中,夹着许多死去的蝴蝶,密密麻麻,姿态各异,多是常见的黑色和白色。她吃惊地叫了一声,险些把集邮册扔出去。好在她很快冷静下来,知道在这时表现出惊恐是可耻的,反而抓住册子的边缘,大着胆子端详起了它们。那些蝴蝶很明显是自然凋落,在死亡前经历过一番挣扎,它们双翼合拢,翅膀上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缺,有的地方磷粉脱落,露出羽翼的纹路,或者黯淡失色,仿佛带生有奇怪花纹的落叶。蝴蝶的身体部分被夹扁,不知有没有经过防腐处理,黑漆漆,毛茸茸的,可怖地耷拉在双翅中央,头上的触角扭曲地伸展,显得有几分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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