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儿都来了,张晓波当着大伙儿的面在张学军的碑前给念了一封信,里头都是没和张学军说过的话,面对张学军的时候总含在嘴里说不出口,总算能写在纸上念给他听了。他和张学军最后那天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握着张学军的手,总觉得他能懂。
后来张学军的朋友虎子给张晓波回了一封信,里面都是张学军想和他讲但是没讲出来的话。张晓波拿着信的时候手是抖的,总觉得他和张学军就这么把最后一面没办完的事儿给办了。俩人都要面儿,这事办完以后似乎就真的江湖再见了。
就像信里说的,张学军要面儿,要尊严,开了那么多年窝囊的小卖部,张学军总算瞅准个机会穿上军大衣拿起尖刀硬气一回。张晓波想,真正遗憾的其实是自己没能看见那场景。
这封信就像是张学军同志和他的对话,信里什么都说……说霞姨,说闷三儿叔,说弹球儿,说小飞,说尊严,说规矩,说江湖。说到底,张晓波心理希望张学军给自己的一个评价,也不过是信最后的一句,“波儿,你最让你爸待见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这小兔崽子善良。”他以前总想让张学军说一句,“儿子,你真牛逼”,想要个认可,却发现还是比不上这一句,毕竟他也还没有办过什么真牛逼的事儿,他一小老百姓,就想把酒吧给开好了。
张晓波也同霞姨聊过很多,霞姨说六爷是一个值得跟一辈子的人,对他的感情也从来没后悔过。张学军在信里同他说他对不起霞姨,张晓波想问霞姨跟着六爷二十年,所有的青春都抛在了里面,有没有恨过?但他后来没有再说话,觉得这问题也怪没意思的。霞姨说很多人都说她走错了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没有。霞姨说了不后悔,张晓波想,那应该是没有。
张学军还托虎子在信里说,有三个人可以交,一个是弹球儿,那孩子仗义,敢一个人揣把刀陪你爸去文化宫跟小飞那帮孩子码逼,认准了理儿和人就没跑了,将来准是个爷们儿,北京胡同全拆了,江湖拆不了,有他这种孩子咱丢什么咱也丢不了姿势。另一个就是小飞那孩子,他说那孩子心里有侠,心眼子不脏,他和那孩子心里头通着。再一个就是山东临沂有个姑娘叫郑虹,娶她这样的当媳妇关你十年大狱出来还等着你,一块儿过日子,睡觉踏实。
张晓波看着最后一句话就笑了,心想自己都不知道张学军和郑虹这姑娘什么关系,怎么就变成娶媳妇一起睡觉了?但是他看到张学军对谭小飞的评价,心里也奇怪他脑门就这么被砸了一下,怎么张学军又和谭小飞通上了?这二十几年,也没见张学军和自己通上啊。
张晓波看着想笑,又觉得笑不出。他知道谭小飞回了湖南,被判三年。他想,一条人命三年可真便宜。他还有些情绪,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大概是因为他和谭小飞熟些,却不认识那被撞死的人。张晓波认理,但总归不是嫉恶如仇的人。人都是这样的动物,他和谭小飞刚杠上的时候,时不时要拿他飙车撞死人的事情挤兑他,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销声了,大概是他发现谭小飞心里头也在意,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
张晓波想起他和谭小飞的事,总觉得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好像所有的爱恨都随着冰湖茬架那件事远去了,但他始终记得那些日子,也记得他最后见谭小飞的时候说的那一句话,他说,有完没完?
张晓波守着聚义厅过着小老百姓的日子,不谈恋爱不生崽,转眼已过三年。
冬至又临,大伙儿都会在清明的时候一起聚着给六爷扫个墓,冬至就不一起了,张晓波会一个人去和六爷说会儿话。
张晓波一个人提着花儿过去,看见张学军的墓前站着一个人,愣住了。
谭小飞回头看见他。
寸头,黑色卫衣,一身修长,和张晓波印象里那个染着白毛穿着皮衣的谭小飞相差甚远,但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区别。张晓波想,大概没完吧。
可不就是歌里唱的那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张晓波走过去,放下花,和谭小飞并肩站在那儿。谭小飞之前已经把台面清理过了,上面也摆了他的花。两个人就这么一起站了好久,谭小飞终于看着六爷的照片出了声,“很小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个梦,梦里跟着一个大人,骑着马,守过城市街巷、草原,风在耳边一直吹着。那个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我都是无所畏惧的。可遗憾的是,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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