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他们三人谈了许多肺腑的话。探春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宝玉最好,宝玉把前前后后的筹划都告诉与他,又重托他照顾家里。探春道:“二哥哥这话可多说了,这还用你嘱咐么?”谈至三鼓,宝钗探春才各自回房就寝。
玉钏儿夜里起来走动,见宝玉屋里灯光尚亮,宝玉和莺儿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概宝钗那几件特别的好处,一定都说给宝玉了。天亮时,莺儿醒来,宝玉还替他盖上纱被,说道:“这天气早晚很凉,为什么把被都打了?凉着了可怎么好?”及至又睡一觉起来,却不见宝玉,还以为他一早出去看花,忙至丁香林、海棠径、苇荡、荷亭各处寻找,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回至书房,见书架上有几个锦匣,其中一匣较大,封得甚为严密,上有鹅黄签子,写的是“进上仙丹”四字。又有两个小锦匣,没有封固,打开看,各放着仙丹两粒,上有红签,写明给兰侄伉俪、蕙儿夫妇。还有照样两匣,是送给贾珍和探春的。另有一大匣,写明交给宝钗,内贮“寻梦香”约有百支。
莺儿是认得的,忙捧去给宝钗看,说道:“二爷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此进李纨、探春、惜春也刚起来,听见了,忙都来这屋,问宝玉怎么走的。莺儿道:“早上我醒了,二爷还在屋里呢,等我起来,就没见二爷,差不多整个园子都打到了。”探春又打发人去问门上小厮们,他们也不知道,连大门还没有开。大家梳洗完了,同至上房,向贾政王夫人请早安,就便回明此事。
贾政正在屋内看书,听见了不胜怅惘。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就走,他许我等老爷大好了才走呢,怎么一清早就走了?”宝钗道:“老爷不是大好了么?他这话多半是双关的罢。”探春道:“他还留下进上的仙丹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适,闹出前朝红丸的案子来,谁担得起这沉重?”王夫人道:“他那丹药,倒是万无一失的。等兰小子回来,遇便替他代奏。如今上头还没生皇太子,若吃下仙丹早生皇嗣,不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么?”
一时贾赦从仪鸾司公所下来,来看贾政。见贾政完全好了,大为惊异。贾政和他说起,宝玉此番回来专为救自己的,还泪流不止。贾赦想出许多话安慰贾政,又道:“可惜昨天上头有差使,没得来和他见面。”贾政留贾赦吃了午饭。饭后,一班门客,詹光、程日兴等都从城内赶来,贾政和贾赦同至外客厅陪他们闲谈。大家见贾政步履轻舰j神充足,不似病后形态,都道:“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任什么郎中也做不到。”詹光道:“宝二爷超凡入道,还如此尽孝,真是难得!就算神仙传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呢。”贾赦道:“神仙分明是有的,那宋儒拘墟之见,凡眼前不大看见的,都硬说是虚妄。一帮年轻的人,并没有宋儒的学问,也跟着胡言乱道,要推倒鬼神,更没有道理了。”贾政道:“从前家里他们说什么太虚幻境,我总不信。昨儿眼见宝玉回来,把我从死中救转,这还能够不信么?”
正说着,小厮进来回道:“孙家二姑爷来了,求见二位老爷。”贾政忙摇头道:“快挡驾罢。就说我在病中,不能见客,大老爷也没有来。”原来孙绍祖那回犯罪,托赖贾兰的面子从轻发落,仍旧与贾府绝少往来。此时旧债虽清,贾政还怕他借端讹诈,所以连忙推去不见。等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回道:“孙姑爷在大门上跪着,说他前月背过去,阎王判他受种种刑法,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来,提另换了一下,才放他还阳。如今想起从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只求见见二位老爷磕个头,当面领罚,并没有别的事。在门上磕了头,又给奴才磕头,央求替他再回一声,老爷见他不见呢?”贾赦贾政听了,又是一件希罕事,便吩咐请他进来。
只见孙绍祖穿一件石青半旧长褂,戴着一顶没品级的官帽,走路也变得文静了。一进客厅,抢几步上前,向贾赦贾政磕响头,把头碰在地砖上咚咚的响,额盖上都碰肿了。口中说道:“孙绍祖该死,求二位老爷重重的处罚!”贾赦贾政忙即扶起道:请姑爷坐下说话。孙绍祖再三不敢,说道:“绍祖是个罪人,那配再仰叙亲谊?这回见了二位老爷,便入山诵经拜佛,忏悔自己的罪孽,追荐姑***冥福。”贾政道:“少年人谁能保得无过?你既知改悔,立志向善,以后还未可限量,不必过于自弃。”孙绍祖道:“姑nn那么一个好人,生生的被绍祖蹂躏死了。绍祖恨不能此时将身寸斩,抵还他的苦处,还想什么前程?”见贾赦等无话,便请安告退。贾赦送了他,又坐了一会,便坐车回城。
贾政回至上房,向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说起孙绍祖换心事,王夫人道:“我小的时候看闲书,看到陆判官替人破肚子换心,以为是文人造出来的谣言,敢则真有这种事!”宝钗道:“二姐姐窝囊了一辈子,我在太虑幻境见着他,还憋着委屈、背地里擦眼抹泪的,姑爷就是变好了,也到不了一块儿,那抵得他的苦处?”说着,刚好探春上来听见了,笑道:“孙绍祖也有这么一天?我听了先痛快痛快!二姐姐那窝囊人,耳朵里那听过这种事?还许吓坏了呢。”那天太阳下去了,探春等还陪着贾政在园子里各处走走,贾政走了半天,也不觉累,比平常更见j神。
又过了两天,李纨、宝钗、平儿和探春、惜春诸人见贾政痊愈,有的悬心家事,有的惦记孩子,有的因住在这里念佛不便,纷纷都要回去。王夫人见他们累了这些天,也不便再留,看着一队车马赶路回城而去。
自从李纨、宝钗住在西山,一切家事都交给梅氏和兰香管理。他们妯娌二人,也照着上辈的规矩,每日会齐了,到议事厅上办事。梅氏出自书香旧家,遇事但持大体。兰香却事事j核,凡是日行之事,必得将祖宗手上的老规矩和李纨宝钗近年办过的样子,仔细查对了,方才酌定办法。那些家人媳妇们,起先打量二位少nn年轻,容易蒙混,经过几件事,才觉得梅氏稳慎处不亚李纨,兰香j细处却更胜于宝钗。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番,说道:“都没有一个好惹的,咱们宁可慎重点,别把几辈子老脸丢了。”所以李纨宝钗去了多日,家中各事还是井井有条,什么事也没有积搁,到他们回来,可就省心多了。
宝钗算计日子,贾蕙祭岳事竣,数日内便可回京,未免日日悬盼。
不料另有廷寄,赏给贾蕙左都御史衔,钦差前往湖北查办事件。倒是贾兰先回京覆命,皇上即日召见,先问阅兵情形,贾兰奏道:“论c练的情形,山东胜于河南,畿辅又胜于山东,可是自将佐以至士卒,咸知爱戴朝廷、拱卫国家,三省都是一样的,这是最大的成效。”皇上又问到将材,贾兰就所知的保举了几个。公事奏毕,又问到贾政近日身体如何,贾兰道:“臣祖上月中旬患咳喘老病甚危,幸亏臣叔宝玉回来,用仙丹即时救愈,如今倒比先强剑”皇上降旨道:“这贾宝玉,朕从前就要召见登用,据说他出家去了。既是回来,你就传旨给他,明天递牌子候见罢。”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日早起便又离家去了。”皇上叹道:“这样人才不肯出来辅佐朝廷,真是可惜。难道朕侧席求贤之意,还没能尽其至诚么?”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他深感皇上赐封之恩,留下金丹十粒,命臣弟蕙代进。说服了此丹,可保圣寿万龄,皇嗣蕃衍。臣弟奉差未返,因此迟未上呈。”皇上闻知大喜,命将仙丹即日呈进。后来圣躬服了那丹,果然格外康强。贾蕙到京覆命之日,皇上问及宝玉居止踪迹,贾蕙将玉帝赐居太虚幻境,元妃也在那里,都备细奏陈。皇上听了,更为感念。不到一年,又诞生皇子,因此特下一道旨意,赠给宝玉太子太师,加封文妙嘉应公。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那天在西山别墅,用仙丹治好了贾政,次日趁莺儿未醒,在园中逛了一遍,便驾云直回太虚幻境。走至赤霞g内院,侍女们回道:“老太太还没起呢。”此时贾母刚醒,尚歪在炕上。知是宝玉回来,忙唤他进屋,问道:“你老爷好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里,见老爷昏迷不醒,就吓慌了。幸而心气还好,先把娘娘给的‘夺命丹’灌下去,当时就醒过来,要起来坐着。晚上又把‘丹华丹’吃了,更显着j神,据他们说,比没病的时候还强呢,老太太放心罢。”贾母道:“你老爷那么看不得你,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这往后该知道疼你了。”宝玉道:“老爷太太都要来给老太太拜寿呢。”贾母听了更喜,又问道:“三丫头、四丫头都见着了没有?”宝玉道:“这回倒巧,家里人都在那里,琏二哥也见着了。就是兰儿蕙儿都出差去,一时还回不来呢。”说着,刚好凤姐进来,听见“琏二哥”三字,忙问道:“你又说琏二哥什么?”宝玉道:“我这回家去,琏二哥和平嫂子都见着了。”凤姐道:“他们问起我来没有?”宝玉道:“大家都忙着老爷的病,那顾得说别的?”贾母道:“宝玉大远的回来,让他到房里歇歇去罢。”宝玉答应着,便即回身入园。
正值晓日初升,荷风送爽,一路看着园景,不觉已到了留春院。只有花y绕槛,悄无人声,心想,黛玉还没起呢。及至进房一看,却已在窗下梳头,宝玉蹑手蹑脚的走到黛玉身后,从镜子里露出脸来向黛玉一笑。黛玉也在镜子里瞅他一眼,道:“老爷好了么?”宝玉点点头,黛玉又道:“昨儿晚上宝丫头陪你没有?”宝玉笑道:“有个人陪我,你猜不着。”黛玉笑道:“怎么猜不着?一定是他叫莺儿陪你。”宝玉笑道:“偏不是。”黛玉笑道:“你敢说不是?那宝丫头的小心眼,还瞒得了我么?”宝玉道:“怎见得不是秋纹碧痕?”黛玉道:“他们不会都跟到西山去的。”当下晴雯紫鹃服侍黛玉梳洗,宝玉斜坐在镜台边瞧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问道:“你前儿往警幻那里去了那么大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我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也不高兴问你。”宝玉道:“我和警幻商量,要奏请玉帝把‘太虚幻境’改名‘太虚真境’,就在他那里做了一篇奏疏,怎么不要半天工夫?”黛玉道:“你要改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宝玉道:“这‘幻’字是佛家的名词,我们道家只讲的一个‘真’字。有的说‘葆真’,有的说‘养真’,有的说‘归真‘,自始至终都不外此,所以修道的,男的叫做‘真人’,女的叫做‘真妃’。这里都是仙界中人,与佛界无涉,自以改名为妥。”黛玉道:“非真非幻即幻即真,这一字何必深辨?倒是各司的名儿,说着怪难听的,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不改了呢?”宝玉道:“那天我们也商量到这里,把各司名都另拟了,一起奏上去。若是准了,那些对联也得另做,只可请你们帮忙了。”黛玉道:“你尽忙这些不相干的事,老太太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你不忙活着办还等谁呢?”宝玉道:“前儿和凤姐姐商议,他说老太太最喜欢热闹的,若把儿子、媳妇、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孙女儿、孙女婿,搭上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子、外孙女儿,一对一对都凑齐了,一嘟噜一串儿的都来上寿,他老人家必定高兴的。我想他这话很有理,打算把家里和外头的都请了来,做个团圆大会。昨儿把寻梦香带了去,都交给宝姐姐了。”黛玉道:“谁来谁不来,也得有个大谱,好给他们预备住的地方。”宝玉道:“老爷、太太、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都提另盖了房子,剩下的只可临时匀对,到那几天再说罢。”
一时黛玉妆罢,便自往贾母处。宝玉叫晴雯拿出门的衣服换了,忙即赴元妃g中请见。先谢了赐丹,随将贾政病危服丹获愈各情形详细奏明,元妃自甚欣慰。宝玉又说起留丹进上,深虑上头也似贾政迟疑不服。元妃道:“皇上平时诸事很有决断的,这层倒无须过虑。”宝玉回来,又往园子里看视工程。
那梦蝶山庄已建筑过半,其余各处也有砌墙的、也有缮顶的、也有刚在扎定地基的,从这天起,又催着工匠们昼夜赶做,自己和湘莲、成璧、秦锺诸人,不时到工监视。
到底神工鬼斧,迅速殊常,不多时便一律竣工。那一带杏林中,临着溪水,有三四十间房屋,取名春雨山村,是预备李纨住的;山坡底下一处坐落,那亭台廊榭,都是顺着山势高高下下盖的,前后遍种红梨花,乃是预备探春住的镜春阁。由镜春阁往东,经过旧月,那里梅花最多,在梅花林中,添盖了一所小巧庵院,是预备惜春住的妙香居。工程齐了,又赶着布置家具铺垫及一切陈设。黛玉凤姐及众姐妹也同去看了一回,莫不赞美,宝玉方才放心。
那警幻请改“太虚真境”的奏疏,已由玉帝批准发下,另颁给“太虚真境”四字御书横额。警幻送来给宝玉看了,便忙着修饰牌坊、钩勒御书,并将各司匾联同时更换。真是情天福海,气象一新。
在贾母寿辰前十天,林如海夫妇便从天都来了,仍在绛珠g住下。原来贾夫人惦念黛玉,借着祝寿为名,撺掇林如海在天曹请了一个月的假。黛玉先得了信,连忙收拾房屋,随即预备迎候,也赶碌了好几日。刚刚安置妥了,又要同宝玉往西山,去迎接贾政王夫人。
那天,贾政王夫人坐了轿,从西山别墅出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原野迷漫、风烟迢递,渐近太虚真境。看那溪光摇碧、山色渲青,比京师西郊风景更胜。正在轿中赏玩,忽见一行垂柳、两扇柴门,上有“梦蝶山庄”横匾,轿子抬了进去。
顺着那石子甬路,绕过了丁香林、海棠径,宛然就是西山别墅的景致。心中疑惑道:怎么抬了半天,倒抬回家了?又走过桃蹊竹桥,直至蔷薇花障的月亮门,越瞧越像。
一时抬至大客厅前,便止了轿。贾政王夫人下轿进去,从外书房以至上房,连家具陈设都和家里一样。玉钏儿、绣鸾、绣凤先已来了,从耳房里迎了出来,紧跟着又是周姨娘和宝玉黛玉迎出,王夫人道:“我们不是往太虚真境去么?怎么还在家里?”宝玉道:“这里就是太虚真境。”王夫人道:“我不信,太虚真境怎会和家里一样?”黛玉笑道:“这是宝二爷怕老爷太太想家,仿着西山别墅一模一样布置的。”贾政笑道:“这倒难为他,只是太费了。其实那西山别墅,也不是我出的图样。”宝玉道:“我看那图样就很好,又要疏密得宜,又要有些野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样子。”贾政问老太太在那里住着,宝玉道:“老太太住在正院里。从这里小门通过去,是会真园,出了园子才是正院,有好一段路哪。老爷歇一会,上老太太那里,还是坐轿子去罢。”贾政道:“我想到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住得这么远,来去就不方便了。”黛玉道:“上房院还有房子,老爷愿意住在那边,也是现成的。”王夫人笑道:“比西山到咱们府里就近得多了,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咕噔咕噔的,且不到呢。”宝玉又道:“老爷在这里若嫌闷的慌,明天把詹子亮打了来,好陪着下下棋。”贾政道:“我听说他有两口瘾,可是瞒着人;若来这里,恐怕不大方便。”
宝玉道:“那倒没关系,到了这里,自然就不想抽了。”又回道:“宝玉这两天要到丰都接爷爷去,为等着老爷来,还没有走。这打算明天就去,老爷可有话带去么?”贾政道:“你爷爷若到这里来,眼前就要见面,别的话不用说了。万一不肯来,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哪。”一时摆上饭,宝黛二人服侍贾政王夫人吃了,又预备轿子,送贾政王夫人至贾母处。
贾母见了大喜道:“我算着你们该来了。前个月老爷那场病,把我差点急坏,这一来可真要乐一乐了。”贾政夫妇正陪着贾母说话,侍女们回道:“姑老爷、姑太太来了。”原来林如海听说贾政到了,和贾夫人赶来相见。他们郎舅本就说得来,久别重逢,不免有许多款叙,贾夫人也拉着王夫人絮谈不断。
先谢了照应黛玉,王夫人微有愧色,含笑道:“如今是我们家的人了,亲家太太还客气什么?”那天在贾母处谈得甚久,贾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摆饭。吃完了,王夫人陪贾母稍谈家务;贾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如海却同贾政坐轿子至梦蝶山庄,谈些别后情事,又下了两盘大棋,一直流连至晚方回绛珠g去。
宝黛二人却忙着同凤姐尤二姐等料理庆寿的事。晚上消停了,同到贾母处请晚安,正赶上宝钗带着莺儿、秋纹、碧痕来了。在上屋遇着,说了一回话,方同回留春院。黛玉问道:“他们来的是那几个?那天才来呢?”宝钗道:“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大嫂子要等着兰儿夫妇呢,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说不定那天。”宝玉道:“三妹妹来得了么?”宝钗道:“我昨儿见三妹妹,他还说一准来。他们有地面上的事,就来也要扣准了日子,这两天不会来的。”黛玉道:“老太太的意思,都要配成一对一对的。琏二哥和平儿,你给了香没有?”宝钗道:“这意思我和平儿提过,连巧姐和他姑爷都给了,还给了蟠大哥和二姐夫。”黛玉道:“二姐夫那种人,你还去招惹他,不是没事找事么?”宝钗道:“你那里知道,二姐夫被阎王捉了去,提另换个心,如今变了一个人了。那天去见老爷,把头都磕肿了。我倒觉得他可怜,叫我哥哥去给他的。若是从前的孙绍祖,我怎么敢呢?”宝玉“扑嗤”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变的?”黛玉笑道:“你这么说,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了。为什么不告诉二姐姐?叫他痛快痛快。”
宝玉道:“我那天不说过了么,总有一天替他出这口闷气,只没得明说。你别看二姐姐那么怨命,若和他明说要挖心破肚,只怕他还舍不得呢。”
黛玉道:“闲话少说。到底老太太生日那天,在那里坐席?”宝玉道:“今天就为这个和柳二哥、秦鲸卿商议了半天,如今决定在正殿上设寿席;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款待那些仙女;咱们家宴,人也不少,只可把函万阁四面帘扇都卸下来,在那里唱戏摆席。”宝钗道:“大老爷、大太太还要来呢,你可想着安顿住房。别等临时腾挪不出,惹出闲话来,大太太可不是好对付的。”宝玉道:“这正院东边,还有一大所五六十间房子,那还不够住么?”黛玉道:“那也得先去看看短什么不短。”宝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和凤姐姐去看看罢。”
宝钗诧异道:“你又要到那里去?”宝玉道:“我往丰都接爷爷去。老太太说,老爷要来了,一定要去见爷爷,不如把爷爷请了来,大家在这里见罢。”宝钗笑道:“这一来连老太太也配成双寿,可真是十全了。”
那晚宝玉因来日启行,早些收拾睡下。一宿无话。次日天刚亮,宝玉忙即起来。见了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各有一番嘱咐,即带着秦钟、潘又安,同往丰都。
谁知宝玉刚走,贾珠已到,他也因贾母花甲再周大庆,赶来祝寿的。听说贾政、王夫人都在这里,忙至梦蝶山庄来请安。
王夫人见了他,又是惊讶,又是伤感,搂着贾珠哭了一阵。贾政虽也悲伤,却还撑得住,细问别后情事,知贾珠和宝玉同在司文院,转为欣慰。贾珠问知贾政此番病危获愈,不禁潸然泪下道:“珠儿就不如宝兄弟,还能够回去服侍一常”黛玉凤姐忙打发人,在春雨山村安置床帐,请贾珠住下。
这几天,赤霞g中连日都有人来到。先是惜春湘云同来,惜春住在妙香居,却每日多在妙玉处深谈,湘云仍随林成璧住在外院,有时至妙香居,和惜春谈至夜深,即在那里下榻。紧接着,又是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兄妹、巧姐儿夫妇都来了,亏得凤姐住的那院还有十几间闲房,对付着也还够祝贾琏见了凤姐、尤二姐,都是经过死生离别,各有一番悲伤抚慰。先还怯着凤姐,不敢多和尤二姐说话,倒是凤姐格外体贴,有时催他到二姐儿房里去,有时躲个空儿,让他们亲热私谈。这也是贾琏想不到的。平儿几次想来瞧凤姐,这回才得如愿。他本是凤姐心腹,自有许多梯己话要说。凤姐见了巧姐儿,更是心肝r儿的哭成一片。哭完了,又问长问短,还替姐儿委屈,那乡下人的日子,亏你怎么过的。及见姑爷美秀文雅,却甚为称意。
说他和秦钟当日有些相仿,正合上“丈母娘疼女婿”那句俗语了。
宝玉赶到丰都荣国府,见了祖爷爷、祖nn,问答了许多话。得空方向贾代善说到来迎之意。又千爷爷、万爷爷的央及,才把代善说动,答应和他同来。究竟国公爷的排场,动个身是不容易的。及至他祖孙二人来至赤霞g,其时贾赦、邢夫人、李纨、贾兰夫妇、贾蕙夫妇已都到了。贾赦还带了贾琮夫妇,贾兰带了贾权夫妇和枢哥儿、梅姐儿,贾蕙也带了桢哥儿,又有n子、丫环们跟着照料。会真园中,只见来来去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
那天贾代善到了,即同宝玉至贾母上房,贾母笑道:“到底玉儿能干,把你爷爷也鼓捣来了。”代善道:“我本不想来的,搁不住他爷爷长、爷爷短的软磨,还和我撒娇,说爷爷上回答应我的,怎么又不算了?这么大了,还像一个孩子!”贾母道:“他也做了爷爷了,那珠儿眼看就要做祖爷爷了,咱们不成老妖j了么?”一时贾政、王夫人听见贾代善来了,忙来叩见;贾赦、邢夫人带着贾琮、赵氏,紧跟着也来了。随后,又是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带着茝哥儿、顺姐儿,又是贾珠李纨带着贾兰、梅氏及贾权、杨氏、枢哥儿、梅姐儿,又是宝钗黛玉带着贾蕙、兰香及桢哥儿,都是一串一串的。一起拜完了,又是一起。这些人都拜了,方是迎春、惜春、湘云、香菱、尤三姐诸姊妹和巧姐夫妇,差不多挤满了这几间屋子。眼花瞭乱,分不清谁是谁。贾母看着甚觉有趣,笑向贾代善道:“我头几年在家里,近几年在这里,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到底你国公爷的福气比我大,一来就赶上了。”代善笑道:“我在那边府里服侍老人家,自己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想不到一到这里,登时就变老了,连曾孙、元孙也都见了。”当时又命贾赦贾政坐下,问些朝局、家务。
正在说话,侍女们进来回宝玉道:“外头有两位客,一位姓薛,一位姓孙。”贾代善问是谁,宝玉回道:“这薛文起是孙子的表兄,又是内兄;那姓孙的便是二姐夫。”贾政道:“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宝玉道:“想必也是来拜寿的。”
贾政吩咐道:“宝玉,你出去招呼他们,若要见我和大老爷,只说陪着爷爷说话,过天再见罢了。”宝玉答应“是”,即至前院,让薛孙二人在西配殿坐下。薛蟠和宝玉本是至好弟兄,欢然握叙道:“宝兄弟,我得罚你!你既家去,为什么不和我见见面?”宝玉道:“那时候我们老爷正病着,那顾得呢?”
又问新大嫂子怎么没来,薛蟠道:“他倒是要来的,带着那么大的肚子,不是累赘么?我说算了罢,别到这里来现眼啦。”
那孙绍祖却非常拘谨。大家说了一回话,只是各人说各人的,总说不到一块儿。
随后柳湘莲知薛蟠来到,连忙赶来相见。薛蟠一见湘莲,即抢步上前磕下头去,说道:“我的二太爷,这可见着你了。”
湘莲忙将他拉起,彼此谈笑正欢。宝玉便抽空进去赶着告诉黛玉,叫他通知香菱,好替薛蟠安顿。一面吩咐侍女们收拾前院耳房,留孙绍祖住下。又寻贾珠闲谈一回,同至园中款客、设宴,各处都看了一遍,有些布置不合适的,又督着侍女们重新挪过。刚走到护春堂,迎面遇着秦钟,宝玉问道:“秦兄弟,薛大傻子来了,在前院呢,你们见着了没有?”秦钟诧异道:“他怎么来的?我不但不知道,真是想不到的!”宝玉笑道:“你去问他罢。”秦钟刚要走,宝玉又叫住他,说道:“雨花庵的话,你千万别跟他说,他那人沉不住气的。”秦钟笑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说着,便匆匆去了。这里宝玉一直忙到天黑,方同贾珠往贾母上房去。
那天晚上因贾代善初到,在正殿上开了几席家宴,虽不免大家拘束,究竟五世同堂,阖家欢聚,也是很难得的盛事。席间行那击鼓催花的令,哄着贾代善、贾母喝了几杯。贾政不大喝酒,只可勉强说个笑话,招得那帮丫头们呼姐姐、唤妹妹,都到屏风后头来听老爷说笑话。听到中间,大家要笑又不敢笑,只拿手巾捂住嘴。席散后,贾赦、贾政、林如海和小弟兄们见贾代善、贾母高兴,都在上房陪着说笑,女眷们却陪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在西屋坐着,直至夜深。林如海、贾夫人先走了,贾珠、宝玉又送贾政、王夫人至梦蝶山庄,方一路回园。
宝玉回至留春院,也很乏了,看着晴雯、紫鹃替钗黛卸妆,一面闲谈算计内外人数,俱已到齐,只探春夫妇未到,不免着急,道:“别是三妹妹有事来不了罢?怎么也不给个信呢?”
宝钗道:“三丫头那人决不肯落包涵的。就是三妹夫来不了,他也要一个人赶了来。只怕地面上出了什么要紧事,那就说不定了。”黛玉道:“他这时候还没有信,十有八九是要来的,你急的什么?”不知探春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庆慈寿碧落会团栾聚仙眷红楼结因果
话说探春与李纨宝钗约定同赴太虚真境祝寿,却因周姑爷管理京师地面,事务繁重,难于抽空。直至八月初二晚上,将诸事预先布置了,替姑爷具折请了五天病假,又将寻梦香分与诸人,然后收拾就寝。
只觉那香气扑了顶门,元神便已出窍,会齐了姑爷、儿女及n子、丫环等,随着那股香气行去。乍若御风、又如乘雾,一会儿便瞧见前面一座白石牌坊,上书“太虚真境”四大字,心想:他们都说的“太虚幻境”,这牌坊上分明写着“真境”可见凡事非亲眼见的不能作准。又看那两旁还有七言对联,是:有尽归无无是有;真须成假假为真。
转过去是一座g门,也有“福海情天”四字横匾,又有一幅长联,是:厚地高天,有情人长如满月;方壶员峤,无边景总占芳春。
探春初次来此,以为这就是赤霞g了。走进二层门内,只见两旁配殿还有许多匾额,约略看了几处,是“钟情司”、“种福司”、朝欢司”、“暮乐司”、“春酣司”、“秋畅司”。心想,赤霞g里没听说有这许多司,这里又一无设备,只怕是走错了。
正要寻人问问,刚好迎面遇见一人,却是司棋。一见探春,忙道:“三姑娘想必是到赤霞g拜寿的,跟我来罢。”探春道:“司棋姐姐,你也住在赤霞g么?”司棋道:“林nn派我看守绛珠g,此刻奉二爷之命,来请他们众位仙女。”探春夫妇和儿女等随他走过两道白石长街,又见一个朱户金钉的g府大门,上用五色鲜花结成了彩牌楼。从大门走进,一路全是g锦搭成的彩棚,上头还扎着各色翎毛花朵,珠灯的砾,彩帨缤纷,棚下几棵两三丈高的大石榴树,有红黄玛瑙诸色,正开得花山子似的。远远听去,似有笙箫鼓乐之声,大殿上绛烛如椽,篆烟缭绕,屏开孔翠,茵设芙蓉。又进了一层院宇,中间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都挂着雕竹、料丝、堆纱、画绢各灯,流光泛彩,四照通明。司棋指那上房道:“老太爷、老太太就住在这里。”探春道:“老太爷几时来的?”司棋道:“前儿宝二爷去接了来的。”说着,便引探春走进上屋,回道:“三姑爷、三姑娘来了。”
此时宝玉正和宝钗黛玉陪着代善老夫妇闲谈,因代善于诸孙中偏爱宝玉,留他们夫妇在此陪侍。贾母见探春夫妇来了,含笑道:“我说三丫头不会不来的。倒是姑爷把公事搁下,大远的来了,真过意不去。”探春道:“别管忙不忙,都是应该的。”贾母道:“先见见你爷爷。”探春夫妇即上前,先向代善拜了,然后拜见贾母,又叫n子领着哥儿、姐儿都拜了。又问宝玉道:“听说老爷、太太先来了,住在那儿哪?”宝玉道:“住在新盖的别墅。从园子里过去,还有一段路呢,妹夫和三妹妹明天再上去罢。”
代善打量了周姑爷一回,说道:“姑爷气格腾上,将来功名定在老夫之上。”周姑爷只有谦逊。代善又差别及家世,盛赞周琼平寇功绩。贾母与探春多时不见,瞅着探春道:“三丫头到底c心,也改了样儿了。”探春道:“我新近吃了二哥哥的丹药,比先好得多哪,头发有几g白了的都变黑了。”又谈了好一会,贾母笑向宝玉道:“你替三妹妹盖的房子,领他们去瞧瞧合适不合适?”
于是,宝玉同钗黛引探春夫妇,一路至镜春阁。那里梨花最多,远看着似有月光。进至室内,见书画陈设件件j致。黛玉道:“这全是你二哥哥布置的,忙了两个多月呢,你看比秋爽斋如何?”探春道:“我们能住几天呢?何必这么费事。”
宝玉道:“将来总要到这里来的,也是一个退步。”探春道:“有这所房子,往后我倒要常来玩玩。若是晚上来了,住一半天回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周姑爷道:“二哥厚意可感。我来到这里,一切功名富贵都看轻了,若能长此托居,真是清福。”宝玉道:“三妹夫、你正要替朝廷出力,并且上有老亲,不可就存此念。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是数定的。”
探春道:“听说二姐夫也来了,他和二姐姐见面了没有?”宝玉道:“那有这么便宜?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想法子替二姐姐出气。看他真悔过了,才许他们见面呢。”探春笑道:“这种人,叫他多受点折磨也是该的。”宝钗道:“外甥们真乖,到这里一点也不闹。”探春道:“这是生地方,在家里那有这么老实?”又谈了一会,见夜色已深,便说道:“你们明儿还有事呢,别把我们当客待,早点歇歇去罢。”黛玉道:“你们走这么远路,也累了,明天再谈罢。”便和宝玉宝钗同回留春院去。
次日正是八月初三,贾母花甲再周之日。此处没有那些亲王、驸马、公侯、世爵,就省了许多排常一大早。警幻仙姑先来拜寿,送的礼无非是霞浆、云锦、火枣、冰桃。宝黛等周旋一番,领他见过贾母,然后亲送至护春堂坐席。
正忙着,又报元妃驾到。原来,元妃头一天颁来寿礼,是利嘛寿佛一尊、碧玉如意一柄、九仙万年藤杖一枝、珍珠数珠一盘。给贾代善的,也是照样一份,这如意是白玉的,数珠是珊瑚的。因听说贾政、王夫人都来了,急于一见,又赶着亲临上寿,宝玉等挡不住,只得请进。元妃先传谕概免国礼,贾代善等迎至上房,元妃欲行家礼,也连忙拦祝贾母让元妃上坐,便在炕旁圈椅上坐下。先问代善丰都两府的情形,又问贾母身体及近来家事。贾母正说到贾政前番病状,刚好贾政、王夫人从梦蝶山庄过来,闻知元妃驾临,即进上屋相见。先谢元妃赐丹,元妃略问近日起居,知贾政清健胜前,甚为欣慰。又闻宝玉奏称,贾政所居别墅是仿着西山梦蝶山庄,结构布置巨细毕肖,因笑道:“这倒有趣得很,改天我要到那边瞧瞧,只当往西山去一趟。今儿客多,你们也没工夫哪。”
少时,贾赦、邢夫人和贾珠、贾琏、贾兰、贾蕙、贾权夫妇,都上来给元妃请安。元妃笑对凤姐道:“这两天凤姐姐可受累了。”又向李纨道:“大嫂子,你看到孙子都点了翰林,这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呢。”其余诸人,也各自问了几句话。又因兰蕙二人是天子近臣,问些近时朝政及圣躬修养,贾兰奏道:“皇上服了宝二叔进的仙丹,圣躬比先增健,传闻后g懿贵人已有征兰之信。”元妃听了,不觉喜形于色。又问贾蕙从前册封越裳之事,贾蕙奏陈大概,元妃称叹。贾母道:“蕙儿还承袭娘娘的侯爵呢。”元妃道:“圣恩太厚了。若论历朝制度,原该如此。从前我备位g廷,看着老爷在部里老当司官,想起来很难过的。”又道:“今儿难得这们齐全,把一家子都请来了,只短东府里几个人。”宝玉道:“本来都要请的。珍大哥、蓉哥儿都在范阳,大嫂子看着两边的家呢。”正说着,迎春等各姐妹上来,元妃各谈数语,对探春深致奖励。又向惜春道:“四妹妹,你那陈情表我最佩服,多半是看我受罪,看怕了罢?”惜春也不便承认,只说道:“我那有娘娘的造化呢?”元妃又和贾母、王夫人略谈,见天已近午,便起驾回g。
随后,又是太虚真境众仙女,陆续来了好几起,都要见贾代善夫妇。宝黛等推却不得,一起一起的陪进来见了。贾夫人从绛珠g过来,见此情形,劝贾母道:“老太太亲自待客也太累了,还是早些到小琼华去罢。有些必得见的,他们带过去见见,也不至得罪人。”贾母道:“老太爷一个人坐着,怪闷的,也一起去罢。”凤姐先去招呼了轿子,请代善贾母上轿,坐至含晖阁换船,自己和鸳鸯翡翠诸人在船头坐着,一路缓缓撑去。
代善看那两岸:红桃绿柳景似初春,却夹着几棵桂花芙蓉,池中荷花,又盛开未谢,笑向贾母道:“这里的花敢则是不按时候乱开的,你看那岸上红红绿绿,那像是秋景呢?”贾母笑道:“你枉做了老祖宗,还是头一回开眼。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是花儿都是四时不断的。可是应节当令的花儿,到底比别的花丰盛。”代善留神细看,果然不错,又笑道:“岂止这个,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我还没见过呢。”凤姐在船头,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坐的是贾赦、贾政、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紧跟着又是一只船,全载的女眷,都开往小琼华,转瞬间越开越远、便瞧不见了。笑向鸳鸯道:“他们后走的,倒先到了。”鸳鸯道:“林nn吩咐,是老太爷、老太太坐,要撑得稳点,他们就尽量的慢了。”又撑了许久,方到小琼华。
遥见阁上各色g灯及鲜花扎成的彩色,非常绚丽,倒影照水,如多少道彩虹。
一时靠了船,贾赦、贾政、林如海、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和小夫妇们,都在岸旁迎接,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凤姐鸳鸯搀着贾母,众人围随登阁。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直点到阁子里。进了阁子,更是珠帘绣幕、金毯花茵,处处辉煌夺目。那戏场上正在响台,台下正中,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李纨凤姐又请贾赦、贾政、林如海夫妇各就坐,余人尚都站着,贾母吩咐“你们只管坐下。”说了两遍,也有坐下的,也有仍旧站着的。
一会儿,姑爷、姑nn和哥儿、姐儿们也都来了,还有一群丫环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后跟随。那些小孩们,唧唧呱呱、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贾母并不嫌闹,倒说有趣。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贾代善点了一出《骂曹》,贾母点了一出《瑶台》,贾赦、贾政、林如海等都不肯点,以下就随便唱了。
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柳湘莲、薛蟠、林成璧、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尤三姐、香菱等轮流陪众仙女,送往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由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款待入席,迎来送往,十分忙碌。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演唱新鲜吉庆的戏文。直到日影偏西,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渐渐散尽,他们一帮人才坐了船,都到涵万阁来。
凤姐见人齐了,请贾代善、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看看风景。正值霞锦烘红,山屏凝紫,水光花影,分外清妍,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贾政、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贾母却和探惜姐妹谈些别后情事。等一会席摆齐了,重新进来,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全摆的是小月亮桌,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壶、七宝匡盒。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贾代善、贾母坐了首席,其次是林如海、贾夫人的席,左右两席,贾赦、邢夫人在左,贾政、王夫人在右。底下便是姑爷、姑nn,孙绍祖、迎春坐了一席,周姑爷、探春坐了一席。接着又是亲友的席,林成璧、史湘云、柳湘莲、尤三姐、薛蟠、甄香菱、秦钟、智能,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只坐在亲友之下。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贾珠、李纨二人坐了一席,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四人坐了一席,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坐了一席,宝钗要让黛玉上坐,黛玉尽让宝钗,还是凤姐调停,仍旧叙齿,宝钗居左。贾琮、赵氏、贾兰、梅氏、贾蕙、兰香、贾权、杨氏,也各坐了一席。再往下方是哥儿、姐儿的席,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惜春吃素,却和妙玉另坐。此时笙歌合奏,珠翠满前,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又着龙麝合制的寿字g香,真是一片宝香瑞气。
大家一面说笑着,一面听戏。席间上了两道大菜,宝玉执壶,宝钗捧盘,黛玉把盏,从贾代善、贾母起,每人敬了一杯酒,一直敬到贾琏席上。凤姐喝了酒,向迎春坐处一努嘴道:“你们瞧,比戏还好看哪。”黛玉看去,见孙绍祖坐在那里躊躇不安,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迎春说话,又不敢说,迎春只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瞧见了,笑道:“叫他坐坐蜡也好。”探春怕迎春面上过不去,笑道:“凤姐姐只管喝酒,管人家闲事做什么?只不要耍刀弄杖的,叫老太太c心就得啦。”贾兰席上,另由贾蕙夫妇敬了酒,大家归座。
看那戏台上,正演到《仙圆》,一位老生唱道: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在海山深,躲脱了我这闲身。恁掀开r吊窗,蘸破了花营运,卖花声唤起迷魂。眼见桃花又一春,人世上行眠立盹。
贾政听了,笑对王夫人道:“我早就把世间事看淡了,只不懂得往神仙路上走,如今才算明白。”王夫人道:“你不到了鬼门关,那会醒悟?世间修仙成了的,本就不易,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做个现成神仙,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你也不信,白碰你多少钉子,好不冤枉!”
贾政听得也笑了,贾赦全听不懂,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
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定都》,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阳的故事。那四个黄袍的太监,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衮上来,坐在龙楼上,先唱了一段,随后文武各官齐来朝拜。扮光武帝的又唱道:剪赤眉,定铜马,策中兴,望风光紫气长陵。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虎将扫弧影狼星,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河洛间绥靖氛平。颁封赏,誓带砺,朕与诸卿。念藐躬敢贪天幸,是祖宗默佑j诚。
贾代善抹抹胡子,对林如海道:“汉家的大业,全误在贼王莽,欺瞒太后是老寡妇,任他播弄。先要做假皇帝,又要做真皇帝,终归惹火烧身,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他若是一心扶汉、不想篡位,岂不是伊周之业?可怜到了光武手里,凭空再造,可就费了大事了。”如海道:“天下事都是如此。那年珍大爷、周统制把襄南的乱事平了下来,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若不仗着他们,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只怕就完了。再想出个汉光武,哪有那么容易?”
这出演完了,接着演《汾阳庆寿》,郭汾阳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的向前上寿,各人唱了一段。
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男的蝉冕蟒衣,女的是凤冠鸾帔,合唱道:华筵金烬,春照芳醑,高堂眉寿。天注就勋华铁券,人羡煞笙歌红袖。最喜今朝弧帨举,绿野花开如绣。愿岁岁增龄,花下莱舞,常斟春酒。
一对唱完了,又是一对上来,接连好几对都唱了。那附马爷郭暖和公主合唱的是:珠馆春柔,瑶阶昼永,堂前蜡花红透。携手兰闺,g样画眉尚羞。惟愿取带砺盟坚,还似侬天长地久。酌春酒,看到花下金衣,共祝眉寿。
贾兰一面看着,笑道:“人是要立志的。那汾阳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只凭一念忠愤,要想收拾乾坤,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到底被他做到了,功高爵显,享到这般全福。”贾蕙道:“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也和汾阳王一样。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氛、重恢祖烈。怎么唐室末年,那汾阳子孙东逃西散,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贾兰叹道:“凡是功臣子孙,那个不想做珍大爷?也有做得成的,也有做不成的,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焉知当日汾阳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史书上也说不到,就没人知道了。”
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
那天贾代善、贾母都甚高兴,一直听到夜深。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的,也只可陪着,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道,到晚上j神更好,只贾珠冷静惯了,贾琏更怕拘束,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
到了歌阑人散,宝玉和钗黛回至留春院,看看表,已在丑末寅初。那些侍女们看屋子的支持不注都在打盹,大家乏了,忙即收拾安歇。次日起来,贾母、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回来又须归着房间、检收器皿,直忙了三四天方罢。
周姑爷和探春因地面职务繁要,不能久留,首先便要回去。
贾赦当的仪鸾使,随时扈驾,必须列班,也要早回。贾母知道他们有事,自不便留,第二天就走了。贾兰贾蕙夫妇,本要候贾政、王夫人同走。那天至贾政处请安,趁便问几时家去,贾政道:“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难得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我还想多侍奉几天,你们先回去罢。”兰蕙二人虽依恋庭闱,却算到假期将满,朝廷制度,是不能错一点的,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好容易才见着了,如何忍得分离?不免牵衣掩泪。贾蕙更泪流不止,宝玉黛玉安慰他道:“你几时想来,就好来的,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这比到远省做官还方便得多,有什么舍不得的?”黛玉又抚慰兰香,说了许多好话,方才将泪止祝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贾琏因不日要办引见,也与兰蕙结伴同走。只湘云惜春是闲人,李纨因贾珠在此、贾母留他们多住几天,只可住下。
这回全家聚会,热闹了一大阵,生辣辣的又要走开,走了的固不免徘徊增恋,就是住在这里的,也顿觉冷清。宝钗乍离开蕙哥儿,心中更为惦念。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不知如何过法,着实放心不下。每日到贾母、王夫人上头,仍旧有说有笑,回至留春院,有时停轸凝思,有时支颐呆坐,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黛玉暗地窥透,笑道:“姐姐舍不得蕙儿,这也值得牵肠挂肚?尽管家去瞧瞧好了。”宝钗道:“太太没回去,我怎么好走呢?”黛玉笑道:“你回去就要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宝钗问是为何,黛玉道:“后儿他要请客呢。”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贾母诸人家宴,也不甚在意。到了那天,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凤姐诸人亦未提起,才有些怀疑。背地里悄问黛玉,黛玉只是笑,说道:“姐姐回来就知道了。”
及至傍晚,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一进屋,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瓶里c上花儿,炉里也添上香,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最动目的,是正间里多了一架宝檀镶玉的围屏。宝钗忙向前细看,那围屏雕刻j巧、嵌着画幅。中间一幅较宽,画着一棵玉树,树下有粉、白两丛牡丹,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太湖石上,面宠神气宛然是宝玉,那后面斜靠斑竹栏干,站着两个美人:一个银红衣裳的,神似黛玉;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不是自己是谁?心想:这是找谁画的?就是四丫头,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再看正幅之外,左右各嵌六幅,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第一幅是芙蓉花,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手拈一枝芙蓉,当然是晴雯了。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一个美人靠在梅树上,只露个半身却是紫鹃。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一个人折花簪鬓,正似麝月。第四幅画的莲花,那画船上采莲的人,颇似金钏儿。底下八幅,画莺儿的是海棠花,画秋纹的是秋葵花,画碧痕的是绿萼梅,画春燕的是杏花,画四儿的是鸾枝花,画五儿的是白碧桃,画芳官的是玫瑰花,画藕官的是水仙。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却并无题识。
正在赏玩,宝玉走进来,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设席,一面笑对宝钗道:“姐姐,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宝钗道:“我刚才看了半天了。这圆梦仙姑是谁?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就是从费晓、楼玉壶,也未必赶得上他。”宝玉道:“也是这里的仙女,我托警幻姐姐转求他,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黛玉道:“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宝玉道:“这不能叫外人题的。我笔下不如你们,留着你们题罢。”一时席已摆上,宝玉亲自挨座送酒,从宝钗黛玉起,直送至芳官藕官。
大家都道:“这还闹什么官派?”宝玉一笑,便在钗黛中间坐下,笑向众人道:“咱们这屋里的人,今儿算是全了,各人都经过一番悲欢离合,也应该庆贺庆贺。”说着,便举杯劝众人同饮。宝玉先干了,大家也各自喝荆黛玉不得已,也喝了半杯。刚上两道菜,宝玉又要行令,猜枚、s覆,闹了一阵。黛玉笑道:“这样闹法,我可坐不住了,来个文静的罢。”晴雯道:“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今儿正好玩玩。”宝玉笑道:“依卿所奏。”即向花帘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内放许多牙筹。黛玉宝钗取出几g来看,一面刻的是古来美人,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大家都说有趣,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
宝钗抽了一g,刻的美人是薛灵芸,那面词句是“问何因玉筋惹春红”,注“善啼者饮,浓妆者饮。”笑道:“这‘善啼’的,除了林妹妹还有谁?”黛玉“嗤”的一声笑道:“还有拿眼泪医b疮的呢。”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又分了半杯自饮,黛玉只得勉强喝了。晴雯道:“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
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就灌了他一杯。黛玉笑道:“我也来试试,看有什么好玩的。”抽出来一看,是绿珠,那词句是“怕花枝侧坠没人扶”,注明“坐席不稳者饮”。刚好麝月抢看那g筹,没有坐稳,连人带椅子翻了。宝玉忙问摔着没有,麝月瞅了他一眼,金钏儿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迫着麝月把门杯干了。紫鹃对晴雯道:“这得看你的啦。”晴雯把牙筒摇一摇,抽出一g,是花木兰,那词句是“看渠妆束似男儿“,注“男装者饮”。大家都说:“这没有第二个了。”齐来强叫宝玉喝,宝玉道:“我喝,可得叫芳官陪着我。”芳官道:“我又没穿男装。”宝玉道:“你忘了?那回在怡红院扮一个小子,他们还说和我像双生弟兄。”芳官道:“若这么说,藕官常扮小生,也得喝才公道。”于是宝玉和芳藕二人同喝了。
芳官道:“这该谁了?”宝玉手指着紫鹃,紫鹃抽出一g,是吴绛仙,词句是“端的是扫眉才子”,注“知书者饮,眉长者饮”。大家算了算,宝玉和钗黛都算知书,各劝了一杯,黛玉却只半喝半洒。麝月道:“莺儿也会写字。”晴雯道:“金钏儿还会念词呢。”金钏儿道:“你这狗咬吕洞宾,人家是替谁念的?也不想想!”晴雯不管,捉住他们二人也喝了。又看各人的眉,只春燕画得最长,又走过去揪住他的耳朵,叫四儿拿一杯酒灌他,倒洒了一半在桌子上。金钏儿对麝月道:“该你啦,还装傻呢。”麝月忙抽出筹来,大家看是甘后,词句是“可羡你冰肌生就玉无瑕”,注“肌白者饮”。众人互相推说,无从评断。宝玉道:“让我令官来断。”向各人都细看一番,还得数宝钗最白,笑道:“我来敬姐姐一杯。”宝钗道:“你这断的不公平,我就不服。”黛玉笑道:“令官说的还有错么?姐姐喝了罢。”说着,便拿酒杯送到宝钗唇边,宝钗只得饮荆底下该着金钏儿抽,抽的是赵合德,那词句是“恁非兰非麝也馨香”,注“肌香者饮”。宝钗笑道:“这酒令倒跟姐姐有缘,服冷香丸的还有第二个么?”宝钗笑道:“冷香丸人人能服,那里算得?若说真香,除非是黛山林子洞的香芋。”晴雯道:“这个我们可不敢c嘴,还是请令官评定罢。”宝玉将酒匀成两个半杯,劝钗黛二人各饮了一点。金钏儿将令筒递与莺儿,莺儿抽出一g,看是袁宝儿,背面也有词句是“似这般宜嗔宜喜的春风面”,注“含笑者饮”。当下将筹搁在手中不给人看,却暗地偷看何人先笑。芳官被他瞅了又瞅,不由得“扑嗤”一笑,莺儿将筹放下道:“这可拿着了。”斟上酒,便要灌芳官。芳官笑道:“通共一杯酒,算得什么?还用灌么?”
端起来一口就喝干了。秋纹接着抽了一g西施,词句是“一寸春山禁得几多愁”,注“善颦者饮”。大家都道:“这可没有别人。”都来劝黛玉饮。黛玉喝了一口,大家不依,又喝了一大口方罢。碧痕道:“我来抽个有趣的。”抽出一看,是花蕊夫人,词句是“算三生原是并头枝”,注“同貌、同名者饮“。宝玉细算,座中没有同名,只自己与钗黛二人各同一字,四儿五儿和莺儿、芳官和藕官也算同一个字,那同貌的只有晴雯与五儿。因笑道:“这一来可真热闹了。”正要挨名劝饮,侍女们进来回道:“警幻仙姑宣旨来了,请二位nn接旨。”
宝钗黛玉忙命人在正殿上摆了香案,一面更换衣服,同出迎接。在香案前跪下,只听警幻念道:昊天上帝敕曰:咨尔林、贤而有容,曰甘让厥嫡:亦惟辞,尔贤,敦尔节,宏乃义行。朕用嘉哉!今俾尔同居,如古英皇,毋有疑忌。并赉尔薛,亦锡尔真妃。惟永谐,以承朕之休命。
钗黛听罢,随即九拜谢恩。黛玉邀警幻进耳房坐下,警幻向钗黛道贺,钗黛又向他深致感谢。警幻道:“贤妹何须客气?改日闲了,在你们园子里领教几出新戏,就当吃你们的喜酒罢。”又对宝钗周旋一番,说道:“往后若能在这里多住住,我们亲近的日子正长呢。”少坐一会,便兴辞而去。
钗黛二人回至上房,将此事回明贾明。贾母素来爱重宝钗,也深喜黛玉能知大体,说道:“难得你们两个彼此都有个尽让,更难得玉帝这般成全,这真是宝玉的福气。”宝钗黛玉陪着贾母说了一回话,又同至梦蝶山庄,面回王夫人。王夫人更替宝钗欢喜,说道:“你们一个教子成名,一个佐夫尽孝,原该这样才是。”随后钗黛二人同回留春院。宝钗道:“妹妹,你未免小题大做,这点事何必上渎天庭呢?”黛玉道:“若不是这么着,姐姐心里总有点委屈罢?”宝玉料知警幻宣旨必为此事而来,却不料宝钗也锡封真妃,更是意外之喜。
那晚上又重整残筵,一面饮酒,一面听曲。芳官藕官各唱了好几支曲子。宝玉又要晴鹃麝钏诸人唱些小曲,他们先都不肯,禁不得宝玉再三央及,又多喝了几杯酒,盖住脸,弹的弹唱的唱,都忘了羞臊。连宝钗黛玉洒落欢场,也不免烂漫忘形,各自唱了几段昆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方睡。次日宝玉一觉醒来,找自己的衣裳,都卷在被窝堆里,几乎寻不着。及至起来,宿醒未消,尚有些头晕。洗了脸,便歪在靠窗躺椅上,看宝钗黛玉梳头。侍女回道:“甄士隐来拜,在外头坐候多时了。”
宝玉点点头,只懒懒的歪着,钗黛等催了两遍,方才出去相见。
原来士隐来看香菱,因香菱寄居在此,未免打搅。谈次,殷勤至谢。宝玉道:“叨属至亲,分所当然,何劳齿及?只惜家表兄刚刚回去,若早两天,正可在此晤面。”士隐又详问宝玉近状及贾府情况,宝玉都详细告诉与他。士隐道:“宝公琴瑟双谐、姬姜列屋,可谓占尽仙福。却被那曹雪芹做了一部《石头记》专说你从前之事,倒惹得许多人替你伤心落泪。还有一班痴人,要想替你们补偿缺憾,任意编造,满纸谣言,更弄得驴头不对马嘴。有什么人能将这番真事补记出来,完成一部传信的书哪?”宝玉道:“此事倒无须他们费心,我自己将出家得道以来经过情事,都记下了,等我拿出来请教。”说着,便回至留春院,从博古帘子上取下两套锦函,命侍女捧出、交与士隐。
士隐大略看了一遍,说道:“这书上所记的和宝公刚才所说的,都没有一句不对,只书上还没有归结,究竟收场是怎么样?”宝玉笑道:“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如何能预先记下?但是我也略有前知:如今国运中兴,我们荣宁两府的家运也方兴未艾。将来,文的是奖弟兄辅弼,武的是父子节旄。翊赞明廷,奠安海宇,这也是定然的天数。”士隐沉思良久,笑道:“目下兰蕙二公回翔禁近,珍公正在开府建旄,宝公所说的,莫非就指的他们么?”宝玉道:“天机深秘,未便明说。即烦老姻翁将此书传与世间,以补前书之阙罢了。”士隐尚欲再问,又有侍女回宝玉道:“姑老爷过来了。”知他翁婿必有深谈,自己久坐不便,因将书笼在袖中,兴辞而出。
后来交与贾雨村,展转到顾雪苹手里,便是此书。
只可怜那顾雪苹,看得此书非常有趣。从春天园花盛开的时候就伏案抄起,直到深冬冰雪封地,尚没有抄完。每日昼光接着夜光,两眼渐渐昏,又累成了一种胃玻却因此书有补天关系,无论胃病到什么地步,总舍不得不抄。偏那书中所记的事情,与顾雪苹本身所经历的,没有一件不是相反,因此每抄到极热闹的段落,倒掉下了许多眼泪,那眼泪沾在笔墨里,也就分不清了。
此时顾雪苹已是望六之年,j神不及,生怕抄的尚有错处,要想寻那贾雨村对证对证。无奈贾雨村做的尚书府尹,那些官久已裁了,衙门也都改了。问那贾雨村的踪迹,简直没人知晓。
又想到湖州原籍去寻他,偏偏道路梗阻。听人说有个老部曹做御史的,名叫贾璜,仿佛是前书上所说金荣的姐夫,和东府贾珍颇为靠近,或许知道些荣宁两府之事。及至各处打听,那贾璜久已不在,究竟他是否金陵贾氏一家,也说不准。又有人说,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贾中堂么?那就是宝玉之孙、贾蕙之长子、小名叫桢哥儿的。刚好手边有一部旧《绅》,翻开一看,果然头两篇内阁大学士里,就有个贾桢。忙又各处询问,那知桢歌儿的中堂也干腻啦,跟着他爷爷到太虚真境纳福去了。没法子,只可就将手抄的这部书,供给二三同志,茶余酒后作一种消遣。书上说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咱们就信他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罢咧。
这天,顾雪苹正在他先人文靖公祠堂旁边三间小收房里静坐。瞧着墙上挂的上赏御笔松云直幅,心中暗想:这画里景致,和大荒山青埂峰的松石倒有些相似,不禁遐思。忽然有一个空空道人来访,要借此书看看。顾雪苹给他看了,空空道人道:“我那回走过青埂峰,见那块补天灵石上有好些字迹,当时都抄下了。昨儿又从那里走过,见那石头背面,又添得字迹甚多,和这书上所说的,十有八九都对得上,那上头还有‘石头补记‘四个大字。可惜渺渺真人催我同去云游,匆促间没得将字迹抄下。如今借你此书拿去一对如何?”
顾雪苹抱着此书正没有办法,忽然找出这部《红楼真梦》的娘家,又知他别名叫做《石头补记》,不觉狂喜。当下哈哈一笑,便将此书交与空空道人去了。正是:悟到回头处,欢娱即涕(氵夷);强持真作梦,莫谓梦为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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