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青衣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的略带寒意。
“现在哪里找得到住处?”杪冬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眉微微蹙起,“未矢已经很累了,找他回来住吧,我可以去堤上。”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青衣人拉住他,沉默半晌,最后叹气道:“我跟你一间,未矢另一间。”
青衣人说是去找未矢,杪冬就窝在椅子里一边擦头发,一边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他是真的很疲倦了,从昨日到今日不停重复着扛石块、扛沙袋、扛木桩这样的动作,眼皮都没合过,所以青衣人回来的时候,杪冬手里握着那块擦头发的布巾,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烛火还在微弱地闪烁着,他的黑发轻轻散开,包裹着纤细的肩膀,印在雪白的衣袍上,如一片泼出去的水墨,在火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泽。
青衣人的呼吸沉了沉。
喜欢人……这样的生物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那些像是活过来了般、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溜走的发丝,眼眸里闪过一抹疑惑。
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一向言听计从的未矢,为何会为护堤而遗忘自己的使命?质问他的时候,他回答说:“属下欲强行带殿下回来休息,殿下却问属下喜不喜欢人这样的生物。”
“殿下说,他很喜欢。”
倾盆大雨,汹涌的河水,摇摇欲坠的堤坝,还有身边那些努力着想要活下去的渺小的人们。
特定的环境里,那样的话确实能够触动人心。
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
青衣人可以想象杪冬那时不知看向何方的目光,淡淡的语气,还有浅浅的笑容。
我很喜欢。
他理解被打动的未矢,不能理解的,是说出这种话来的杪冬。
喜欢吗?
青衣人皱起眉,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变大。
那一次,杪冬救那个孩子而自己快要被淹死的时候,青衣人是站在船头冷漠地看着的。
看着他默默沉在水里,等待空气一丝丝流逝,生命也一丝丝流逝。仰面透过水流望向天空,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不舍,似乎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眷恋。
这样的人,也会喜欢人吗?
力气又大了些,杪冬不适地偏偏头,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大叔?”或许是还没完全清醒,他的眼里浮动着氤氲的雾气,声音也较平时低沉许多。
暗哑的,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意。
青衣人的手顿了顿,从他头发上移开。
“未矢呢?”杪冬打了个哈欠,问。
“在隔壁。”
杪冬哦了一声,青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手伸出来,给你上药。”
杪冬乖乖把手伸出去,青衣人给他抹上药膏,丝丝凉意顺着青衣人的指尖蔓延开来――手指,手心,手背,胳膊,然后是――肩膀。
“肩膀没事。”杪冬收回手,笑了笑,然后注意到青衣人略变冰冷的目光,那笑意便渐渐收了回去。
“真的没事,”他偏开头,淡淡地说,“不用管它。”
扛了那么长时间的重物,怎么可能没事?青衣人伸手按了按,杪冬如触电般站起来,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衣人注意到他稍稍将右肩往后藏,可自己按的明明是左肩。
杪冬赤足站在地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倔强地看着他。
青衣人忽然想起来,甫子阳右肩上是有一片龙形烫痕的,那是在他出生时,自己亲自用烧红的铁片烙上去的印记。
胸口一窒,心里泛上点点沉闷的疼痛。他避开杪冬的眼,沉声道:“睡吧。”
青衣人睡在外侧,杪冬睡在里侧。
杪冬紧贴着墙,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眼睛闭得死死的。
被压得青紫的皮肤在慢慢升温,从淡淡的温热一点一点到让人难以忍耐的灼烧的炙痛。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痛觉是很迟钝的,听觉也不灵敏,可是那时候杪冬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冰冷的,带着讥诮与不屑的――
“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然后,就是刻骨的疼痛。
或许是因为滚烫的烙铁,或许是因为不安与失望。
夜色浓稠得如研过头的墨汁,黑暗粘上杪冬的面颊,然后蔓延开来,将整个人紧紧包裹住,找不到一丝光芒。
素在哪里呢?
母后在哪里呢?
杪冬死死抱住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茫然中疲惫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雨奇迹般地停了。杪冬打开窗户,阳光一下子洒进来,照在面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人们欢欣雀跃的声音,杪冬听着,微微眯起眼。
堤坝守住了,暂时也没有爆发洪水的危险,可是杪冬和未矢却依旧早出晚归,整日混迹于灾民中,帮他们重建堤坝,或者修葺房屋。青衣人看着总是弄得又脏又累的两人,也只能无奈地皱皱眉。
甫子昱的队伍渐渐逼近,不期将至的消息惊动了整个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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