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如果皇室子弟不能团结一致对抗司徒弘烨,他们的下场恐怕难以预料。
羽成熙希望羽成蘅最终能活下来。事实上,他希望羽国皇室的血脉尽可能多地存活下来,不会有被司徒弘烨灭族的一天。但这已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
他能做的,只有多教导羽成蘅几分,让小小年纪的他多懂一些,保有一丝对自己的兄弟的纯善之心。说不定有一天,这点想念能起到作用。
思及此,羽成熙看了羽成雪一眼,羽成雪回视他,顿了顿,对他轻轻点头。
“大皇兄,今天您讲哪一课?”羽成蘅对羽成熙和羽成雪的异样一无所觉,拿出贴身带着的一本小抄本。这小抄本是羽成熙亲自抄写送给他的。由于司徒弘烨将宫中书籍束之高阁,皇子们能看的书籍少之又少。堂堂皇子,想看书还得各显神通。
羽成熙是个极致烫贴的人。他对一个人好,也是极致烫贴的好。每每看着小抄本上飘逸隽秀的字迹,羽成蘅都有这种感叹,更不用说里面誊抄的内容十分适合七岁的小童启蒙,看得出是费心思仔细挑选过的。即使知道羽成熙接近他别有用心,到能做到这个份上,谁又能否认他有几分真心?即使只是轻微的,羽成蘅也确为这份用心感到动容。
“这一课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羽成熙慢慢说,让他翻到小抄本的最后一页。
羽成蘅心里略过一抹隐隐的沉重。他想起羽成熙将到梁国为质。自古质子都是生死难料,大多会死在敌国,能安全回国的,大多是些有大作为的。他不希望羽成熙死,但若羽成熙平安归来,他的同胞七皇兄,太子哥哥,又将如何自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羽成熙,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心怀大志。
羽成蘅捧着书看似认真实质走神地听着羽成熙清越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羽成熙的及冠之礼十分隆重。
钦天监定下吉日,羽成熙于吉日前三日开始进入皇室太庙斋戒。
冠礼举行当日,羽成熙沐浴更衣,穿上羽国皇子的绛紫色绣金线四龙正服,披散着一头流光四溢的黑发,雍容优雅地行至太庙正殿,跪拜自己的身生父母――羽国的帝后。
在礼官悠长的叫唱中,终于被放出冷宫的萧皇后含泪为羽成熙束发。而后正德帝羽宗仪亲自捧起冠弁,为羽成熙戴上。
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加缁布冠。
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加皮弁。
终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加爵弁。
加最后一弁之后,羽宗仪看着已经长成卓然少年的嫡长子,总是透着文弱怯懦的眼睛也不禁闪过涩意。想到他必须马上启程梁国,前程未卜,父子俩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他的脸上闪过一抹伤感,哑着声音道:“羽皇族之子成熙,朕赐你‘元泽’之字。望皇儿……一路珍重……”最后一句说得极轻。
“谢父皇。”羽成熙纤长的眉睫轻轻一颤,恭谨下拜。
礼成后,羽成熙拜别正德帝与萧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皇宫,与正在等候的梁国使者团会合。
冠礼举行后即前往梁国,这是羽成熙与司徒弘烨达成的协议。
后史书记载:羽国正德六年,大皇子羽成熙及冠之礼成,平帝赐字元泽,以婿名,质于梁国。
☆、7第七章
羽成熙的冠礼已经过了三个月,想来他已经到达梁国的都城盛京。这个在百姓与众多大臣心目中最佳的储君人选就此远去,留下一片恍然有失。
羽成蘅永远不会忘记羽成熙走出皇宫时那个毅然决然、一往无前的背影,仿佛他即将前往的不是千里之外的敌国而是可以放手施为的战场。那一瞬间,羽成熙的风华气度让人心折。
羽成蘅坐在树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个素雅的小荷包。这个小荷包是椭圆形的,淡黄色丝绫面,上绣一支清雅的浅色绿竹,针脚细密,做工不俗但在宫中并不稀有,很好地做到了掩饰做小荷包的人的真正身份。他又想起收到这个荷包时的情景。
一个月前,他的大宫女红绫生了病,接替她的,是她的表妹绿怡。绿怡原本只是他清华宫的一个粗使宫女,虽然人人皆知她是红绫的表妹并没有为难于她,但绿怡从来没有仗势而娇,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只会默默无闻地做事。清华宫的宫女太监对她的骤然得势亦没有太多议论,可算是平稳接受。
服侍他的头几天,绿怡极守规矩,没有一丝突然接手要职的慌乱或者自得。
但那一日他再次在清华宫的附近玩耍,“不小心”又走远一点时,绿怡却没有近前伺候,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毫无警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吃了一惊时向他跪倒,双手奉上一个小荷包。
“此乃十一殿下心念之物,奴才奉命呈上。”这个清秀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道。
羽成蘅看着这个平凡普通但透着一丝雅气的小荷包,疑惑地蹙起细眉:“里面是何物?你奉谁之命呈给我?”这个荷包扁扁的,倒让人猜不出里面所装何物。
小太监道:“殿下一看便知。”
“你不说清楚,我不要。”羽成蘅背着手,摇头道。
小太监突然抬起头看了羽成蘅一眼,眼神奇特:“此乃长兄所赠。”竟干脆利落地不再隐瞒。
长兄所赠!
羽成蘅心里一跳,眼前立刻浮现羽成熙像藏着层层迷雾似的氤氲不清的眼睛,然后是他及冠当日凛然离去的背影。
提及长兄,他居然第一时间想到羽成熙?羽成蘅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羽成熙实在善于不知不觉渗透人心。
想了想,他终是接过了小荷包,当着小太监的面,解开小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掌心。
――是一条造工精良的玄铁钥匙。
羽成蘅微微一惊,然后心里沉了沉。他有一个猜测。他看向自始至终规规矩矩跪着的小太监。
“……这是什么?”
“钥匙。”小太监道,“皇家书房的钥匙,乃奴才亲手所配。”
“……你是大皇兄的人?”果然不出所料,羽成蘅捏了捏掌心的钥匙。
小太监再次垂下头,跪趴在地上,没有回答,但已经默认。
想不到他自以为装得传神,还是被羽成熙发现端倪!就不知道除了他想进皇家书库这一桩事外,羽成熙还看出什么?
――这处在争权夺利尖端的人物确实不容小觑!
不单是眼前这个小太监是羽成熙的人,恐怕绿怡都是他的人。红绫是司徒弘烨放在羽成蘅身边的人,谁会想到她看起来老实交巴的表妹绿怡反而是大皇子的人?而且以绿怡的表现,她恐怕是一颗被藏得极深的棋子。
为了把皇家书库的钥匙给他,羽成熙可是一下子暴露了两颗棋子,其中一颗还颇为重要。
羽成蘅明知这是羽成熙施恩于他的一个局,但偏偏他只能入局,承了他的情。进皇家书库确实是他此时最迫不及待的事情,他舍不得丢掉掌中的钥匙。毕竟以羽成熙的能耐,这钥匙应该是真的。
羽成熙会这么大方把自己的人暴露在他面前,就是算准他不会因此发难,把他的人除去。而一旦他接受了这条钥匙,就是递了把柄给羽成熙。甚至于,这可能是羽成熙为了打击羽成蘅背后的羽成灏而设的局。但羽成蘅有一种直觉,觉得羽成熙的目的不在后者,反而是姿态从容地给了他一个机会,看他有没有胆子冒着违抗司徒弘烨禁令的危险接受这个机会,看他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羽成熙对羽成蘅这个小娃娃尚且如此用心,更不知道他对其他皇弟施展的是什么手段。
这个大皇兄远在千里之外,却依然微妙地俯视着他们这些皇弟。
羽国最优秀的皇子,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他就那么肯定羽国的小皇子们能懂得他行事的深意?
后来羽成蘅等了良久,始终不闻其他皇兄皇弟就与羽成熙有关的事儿发难,才对“皇室没有真正的孩童”这句话深有体会。
但此时羽成蘅掌心握着皇家书库的钥匙,看着跪着的小太监,脸上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眼底深处却带着一丝审视。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冯子。”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道。
“大皇兄为何给我皇家书库的钥匙?”羽成蘅故作不解问。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大殿下之意。”小冯子回答得滴水不漏,“大殿下吩咐,收下钥匙与否由十一殿下自行决断即可。”
最终羽成蘅沉默半晌,还是收下了钥匙。
一个月后的此时,红绫已经病愈,重掌清华宫的宫务,绿怡毫无异色把权力还回去,但也从粗使宫女升为二等宫女,被红绫视为臂膀。
羽成蘅是被气笑了。暗棋暴露,直接变成明棋放在他的身边。他心里一清二楚却只能无奈接受,毕竟他在清华宫只是名义上的主子,红绫照顾他的同时也把他这个小主子的权力全部揽去,他用什么法子反对红绫的决定呢?小娃娃的一哭二闹?羽成蘅还不至于幼稚到这田地!羽成熙使阳谋倒真有一套!
不过有了绿怡,羽成蘅便有了一些自主的空间,不像以往那样被贴身跟着。
就像他堂堂一个皇子爬到树上远远观察皇家书库的守卫轮换时辰,绿怡确定他不会因此受伤后,也是守在三丈之外,听之任之。这种举措自然合乎羽成蘅的心意。绿怡成为他一个特别的帮手。只要他不与羽成熙为敌,绿怡对他是无害的。
对此,势单力薄的羽成蘅也无可奈何。他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司徒弘烨注意的举动。羽成蘅对司徒弘烨极为忌惮。司徒弘烨的存在对所有羽国皇子的性命安危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如今羽成蘅琢磨的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皇家书库,达成他的目的。
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家书库,意外地发现书库的门竟然打开了,一道硕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刀削一般的轮廓,容貌俊美,半长的黑发披肩,随意不羁带着锐利,像一把入鞘的宝刀,看似无害却在顷刻能伤人。他穿着利落的束身衣袍,披着黑色披风,步伐矫健,腰背挺直,有一股久历军旅的杀伐果断的沙场之气。
司徒弘烨有令,出入皇家书库者杀无赦。这个青年却进出无碍,信步如游花园,皇家书库的守卫一直对他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得近乎巴结。
这个人是谁?羽成蘅想。
青年突然毫无警兆地偏过脸,视线没有分毫偏差地对上羽成蘅窥看的视线!
羽成蘅想不到他这么敏锐,低呼一声连忙撇开脸,直觉把自己更深地藏在树叶中。
他寻思着要下树,一道冷厉的声音沉喝道:“谁在哪里?出来!”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一个字结束时,余音已经到了树下。
“周大人……”绿怡轻呼!然后是一片跪倒的问安声。
“是哪个宫的?”被称为周大人的青年问。
绿怡正要回答,羽成蘅小心翼翼从树中探出头,表情怯生生:“是阿蘅……”
青年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紧抱住树杆一脸害怕的秀气小男孩。
正面相对,羽成蘅才发现青年长眉入鬓,眼睛剔透明亮,锐利有神,煞是好看。
“……十一皇子殿下?”
羽成蘅怯怯点点头,颤着声音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青年眼色微深:“臣周凤谋见过殿下。”说罢对着跪倒的绿怡等人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居然让殿下爬树?”
周凤谋,司徒弘烨的得力下属,跟着司徒弘烨转战天下近十年,对其忠心耿耿。司徒弘烨在羽国得势后,封周凤谋为当朝左将军,让其代为镇守边关,抵抗梁陈两国的军队。他是司徒弘烨座下第一武将。羽国以左为尊,他的地位尤在司徒弘烨的族弟,右丞相兼禁卫军统领司徒琅之上。在羽国,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次周凤谋能从边关回来,正是因为梁羽议和,边关稍安,司徒弘烨趁机把他召回来述职。据说周凤谋抵达洛阳,是司徒弘烨亲自出宫接的人,对其的宠爱倚重可见一斑!
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青年就是周凤谋!羽成蘅对他的了解不多。但从宫人平时不多的只字片语,也对他有了初步的印象。同为司徒一党,相比于右丞相兼禁卫军统领司徒琅,周凤谋在羽国的名声要好得多,但这并不能改变世人眼中他与司徒弘烨沆瀣一气的印象。
见周凤谋皱起眉头似要发怒,羽成蘅语带倔强,细弱又坚持道:“阿蘅要爬树!”
☆、8第八章
周凤谋眉一扬,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明明害怕得紧还逞能的羽成蘅。
刚才在皇家书库门口察觉到有人窥视,他还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不想把人捉了现形,却是一个大约七八岁,身穿皇子服的爬树小男孩。
周凤谋虽然和羽国皇室的皇子们接触极少,但他博闻强记、心思慎密,看这个小男孩的年龄和性情,稍一思索便得出羽成蘅的身份。
正德帝羽宗仪的一堆皇子中,他的主子司徒弘烨只对当今太子殿下羽成灏稍假辞色。这十一皇子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弟,也是身上流着桓家血液的皇子,算是沾了光,处境比其他皇子稍稍好上一些。
周凤谋行事又不像司徒琅那般肆无忌惮,通常会留有余地,见羽成蘅在树上颤颤巍巍的,以为是宫人怠慢了他,便想出言训斥。毕竟羽成蘅是太子殿下护着的人,欺侮他便是欺侮太子殿下,打顺贵妃和司徒弘烨的面。而且这事以后传到太子殿下耳里,也会得他几分感激。
此时听到羽成蘅倔强的话,却竟然是他自己主动爬的树,与其他人无关?
“殿下为何爬树呢?”爬树这种行径,乡间野孩子倒习以为常,但身娇肉贵,听说性子也羞涩内向得像个小公主的十一皇子?
“就要爬树!不要你管!”羽成蘅道,白皙的脸上一团的孩子气。不过他语调不稳,倒有几分像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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