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刻的是谁呢?”
“是个文学家。”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卢那却尔斯基〔19〕。”
“他是文学家?——他是那国人?”
“我不知道!”这青年想逃命,说谎了。
“不知道?你不要骗我!这不是露西亚〔20〕人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露西亚红军军官吗?我在露西亚的革命史上亲眼看见他的照片的呀!你还想赖?”
“那里!”青年好像头上受到了铁椎的击,绝望的叫了声。
“这是应该的,你是普罗艺术家,刻起来自然要刻红军军官呀!”
“那里这完全不是”
“不要强辩了,你总是‘执迷不悟’!我们很知道你在拘留所里的生活很苦。但你得从实说来,好使我们早些把你送给法院判决。——监狱里的生活比这里好得多。”青年不说话——他十分明白了说和不说样。
“你说,”马褂又冷笑了声,“你是,还是〔21〕?”“都不是的。这些我什么也不懂!”
“红军军官会刻,,就不懂了?人这么小,却这样的刁顽!去!”于是只手顺势向前摆,个警察很聪明而熟练的提着那青年就走了。
我抱歉得很,写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像童话了。但如果不称它为童话,我将称它为什么呢?特别的只在我说得出这事的年代,是九三二年。
五
封真实的信
“敬爱的先生:
你问我出了拘留所以后的事情么,我现在大略叙述在下面——
在当年的最后月的最后天,我们三个被省〔22〕政府解到了高等法院。到就开检查庭。这检察官的审问很特别,只问了三句:
‘你叫什么名字?’——第句;‘今年你几岁?’——第二句;‘你是那里人?’——第三句。
开完了这样特别的庭,我们又被法院解到了军人监狱。有谁要看统治者的统治艺术的全般的么?那只要到军人监狱里去。他的虐杀异己,屠戮人民,不惨酷是不快意的。时局紧张,就拉出批所谓重要的政治犯来枪毙,无所谓刑期不刑期的。例如南昌陷于危急的时候〔23〕,曾在三刻钟之内,打死了二十二个;福建人民政府〔24〕成立时,也枪毙了不少。刑场就是狱里的五亩大的菜园,囚犯的尸体,就靠泥埋在菜园里,上面栽起菜来,当作肥料用。
约莫隔了两个半月的样子,起诉书来了。法官只问我们三句话,怎么可以做起诉书的呢?可以的!原文虽然不在手头,但是我背得出,可惜的是法律的条目已经忘记了——‘所组织之木刻研究会,系受共党指挥,研究普罗艺术之团体也。被告等皆为该会会员,核其所刻,·皆·为红军军官及劳动饥饿者之景象,·借·以鼓动阶级斗争而·示无产阶级必有专政之日。’之后,没有多久,就开审判庭。庭上字儿坐着老爷五位,威严得很。然而我倒并不怎样的手足无措,因为这时我的脑子里浮出了幅图画,那是陀密埃rer的《法官》〔25〕,真使我赞叹!
审判庭开后的第八日,开最后的判决庭,宣判了。判决书上所开的罪状,也还是起诉书上的那么几句,只在它的后半段里,有——
‘核其所为,当依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条,刑法第百十条第款,各处有期徒刑五年。然被告等皆年幼无知,误入歧途,不无可悯,特依法第千百十条第款之规定,减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于判决书送到后十日以内,不服上诉’云云。
我还用得到‘上诉’么?‘服’得很!反正这是他们的法律!
总结起来,我从被捕到放出,竟游历了三处残杀人民的屠场。现在,我除了感激他们不砍我的头之外,更感激的是增加了我不知几多的知识。单在刑罚方面,我才晓得现在的中国有:,抽藤条,二,老虎凳,都还是轻的;三,踏杠,是叫犯人脆下,把铁杠放在他的腿弯上,两头站上彪形大汉去,起先两个,逐渐加到八人;四,跪火链,是把烧红的铁链盘在地上,使犯人跪上去;五,还有种叫‘吃’的,是从鼻孔里灌辣椒水,火油,醋,烧酒;六,还有反绑着犯人的手,另用细麻绳缚住他的两个大拇指,高悬起来,吊着打,我叫不出这刑罚的名目。
我认为最惨的还是在拘留所里和我同栊的个年青的农民。老爷硬说他是红军军长,但他死不承认。呵,来了,他们用缝衣针插在他的指甲缝里,用榔头敲进去。敲进去了只,不承认,敲第二只,仍不承认,又敲第三只第四只终于十只指头都敲满了。直到现在,那青年的惨白的脸,凹下的眼睛,两只满是鲜血的手,还时常浮在我的眼前,使我难于忘却!使我苦痛!然而,入狱的原因,直到我出来之后才查明白。祸根是在我们学生对于学校有不满之处,尤其是对于训育主任,而他却是省党部的政治情报员。他为了要镇压全体学生的不满,就把仅存的三个木刻研究会会员,抓了去做示威的牺牲了。而那个硬派卢那却尔斯基为红军军官的马褂老爷,又是他的姐夫,多么便利呵!
写完了大略,抬头看看窗外,地惨白的月色,心里不禁渐渐地冰凉了起来。然而我自信自己还并不怎样的怯弱,然而,我的心冰凉起来了愿你的身体康健!
人凡〔26〕。四月四日,后半夜。”
附记:从《个童话》后半起至篇末止,均据人凡君信及《坐牢略记》。四月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九三六年五月上诲《夜莺》月刊第卷第三期。此文是为上海出版的英文期刊《中国呼声》而作,英译稿发表于同年六月日该刊第卷第六期。作者九三六年四月日致曹白信中说:“为了张文学家的肖像,得了这样的罪,是大黑暗,也是大笑话,我想作点短文,到外国去发表。所以希望你告诉我被捕的原因,年月,审判的情形,定罪的长短二年四月?,但只要点大略就够。”又在五月四日信中说:“你的那篇文章按指《坐牢略记》,尚找不着适当的发表之处。我只抄了段,连封信略有删去及改易,收在《写在深夜里》的里面。”
〔2〕《北斗》文艺月刊。“左联”机关刊物之,丁玲主编。九三年九月在上海创刊,次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后因国民党政府压迫停刊,共出八期。
〔3〕柔石1902—1931原名赵平复,浙江宁海人,共产党员,作家。曾任《语丝》编辑,并与鲁迅等创办朝花社。著有中篇小说《二月》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等。九三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上海龙华。
〔4〕三本欧美作家的作品指印入《艺苑朝华》的《近代木刻选集》第二两集和《比亚兹莱画选》。
〔5〕五个青年作家应为“四个青年作家”。参看本卷第158页注〔3〕。
〔6〕“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原是俄国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作的长篇小说的书名,这里借用它字面的意思。
〔7〕卓伦1860—1920瑞典画家雕刻家和铜版蚀刻画家。
〔8〕希特拉参看本卷第14页注〔10〕。
〔9〕林语堂参看本卷第203页注〔4〕。《宇宙风》,参看本卷第436页注〔9〕。
〔10〕铢堂原作铢庵,本名瞿宣颖1894—?,字兑之,湖南长沙人。北洋政府官僚,抗日战争时期曾充当伪华北编译馆馆长。他的文章题为《不以成败论英雄》,刊于《宇宙风》第十三期九三六年三月,文中说:“我们的民族乃是向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近人有句流行话,说中国民族富于同化力,所以辽金元清都并不曾征服中国。其实无非是种惰性,对于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罢了。这种惰性与上面所说的不论成败的精神,最有关系。中国人对于失败者过于哀怜,所以对于旧的过于恋惜。对于成功者常怀轻蔑,所以对于新的不容易接收。凡是古来成功的帝王,欲维持几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残害几万几十万无辜的人,方才能博得时的慑服。这些话好像都是老生常谈。然而我要藉此点明的意思,乃是中国的社会不树威是难得服帖的。总而言之,中国人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组织上实在要不得。抑强扶弱,便是永远不愿意有强。崇拜失败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
〔11〕但丁参看本卷第413页注〔3〕。
〔12〕《》德文《r》《德意志中央新闻》的缩写;是当时在苏联印行的德文日报。
〔13〕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政论家,著有《德国——个冬天的童话》等。二月十七日是海涅逝世的日子。
〔14〕勃莱兑勒1901—1964通译布莱德尔,德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考验》和三部曲《亲戚和朋友们》等。
〔15〕美术学校指杭州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下文的“个十八岁的学生”指曹白。
〔16〕《静静的顿河》苏联作家萧洛霍夫的长篇小说,当时有贺非从德文译本第卷上半译出的译本,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鲁迅曾为它写有《后记》收入《集外集拾遗》。
〔17〕两个年纪相仿的学生指当时杭州艺专学生郝力群和叶乃芬。
〔18〕木刻研究会指木铃木刻研究会,九三三年春成立于杭州,发起人为杭州艺术专门学校学生曹白郝力群等。
〔19〕卢那却尔斯基b[[,1875—1933苏联文艺批评家,曾任苏联教育人民委员。
〔20〕露西亚俄罗斯的日文译名。
〔21〕英语r的缩写,即共产党。,英语的缩写,即共产主义青年团。
〔22〕省指浙江省。
〔23〕南昌陷于危急的时候指九三三年四月初国民党第四次“围剿”被粉碎后,红军部队攻克江西新淦金溪,进逼南昌抚州的时期。
〔24〕福建人民政府参看本卷第16页注〔31〕。
〔25〕陀密埃参看本卷第235页注〔7〕。《法官》是他作的幅人物画,曾收入鲁迅所译《近代美术史潮论》中。
〔26〕人凡即曹白。原名刘平若,江苏江阴人。九三三年在杭州国立艺术专门学校肄业,后被捕入狱,九三五年出狱后曾任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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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写完题目,就有些踌蹰,怕空话多于本文,就是俗语之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做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以后,好像还可以写点闲文,但已经没有力气,只得停止了。第二天觉醒来,日报已到,拉过来看,不觉自己摩下头顶,惊叹道:“二十五周年的双十节!原来中华民国,已过了世纪的四分之了,岂不快哉!”但这“快”是迅速的意思。后来乱翻增刊,偶看见新作家的憎恶老人的文章,便如兜顶浇半瓢冷水。自己心里想:老人这东西,恐怕也真为青年所不耐的。例如我罢,性情即日见乖张,二十五年而已,却偏喜欢说世纪的四分之,以形容其多,真不知忙着什么;而且这摩下头顶的手势,也实在可以说是太落伍了。
这手势,每当惊喜或感动的时候,我也已经用了世纪的四分之,犹言“辫子究竟剪去了”,原是胜利的表示。这种心情,和现在的青年也是不能相通的。假使都会上有个拖着辫子的人,三十左右的壮年和二十上下的青年,看见了恐怕只以为珍奇,或者竟觉得有趣,但我却仍然要憎恨,愤怒,因为自己是曾经因此吃苦的人,以剪辫为大公案的缘故。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假使当初为了保存古迹,留辫不剪,我大约是决不会这样爱它的。张勋来也好,段祺瑞来也好〔2〕,我真自愧远不及有些士君子的大度。
当我还是孩子时,那时的老人指教我说:剃头担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挂头的。满人入关,下令拖辫,剃头人沿路拉人剃发,谁敢抗拒,便砍下头来挂在旗竿上,再去拉别的人。那时的剃发,先用水擦,再用刀刮,确是气闷的,但挂头故事却并不引起我的惊惧,因为即使我不高兴剃发,剃头人不但不来砍下我的脑袋,还从旗竿斗里摸出糖来,说剃完就可以吃,已经换了怀柔方略了。见惯者不怪,对辫子也不觉其丑,何况花样繁多,以姿态论,则辫子有松打,有紧打,辫线有三股,有散线,周围有看发即今之“刘海”,看发有长短,长看发又可打成两条细辫子,环于顶搭之周围,顾影自怜,为美男子;以作用论,则打架时可拔,犯时可剪,做戏的可挂于铁竿,为父的可鞭其子女,变把戏的将头摇动,能飞舞如龙蛇,昨在路上,看见巡捕拿人,手个,以捕二,倘在辛亥革命前,则把辫子,至少十多个,为治民计,也极方便的。不幸的是所谓“海禁大开”,士人渐读洋书,因知比较,纵使不被洋人称为“猪尾”,而既不全剃,又不全留,剃掉圈,留下撮,打成尖辫,如慈菇芽,也未免自己觉得毫无道理,大可不必了。
我想,这是纵使生于民国的青年,定也都知道的。清光绪中,曾有康有为者变过法,不成,作为反动,是义和团〔3〕起事,而八国联军遂入京,这年代很容易记,是恰在千九百年,十九世纪的结末。于是满清官民,又要维新了,维新有老谱,照例是派官出洋去考察,和派学生出洋去留学。我便是那时被两江总督派赴日本的人们之中的个,自然,排满的学说和辫子的罪状和文字狱的大略,是早经知道了些的,而最初在实际上感到不便的,却是那辫子。
凡留学生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我第次所经历的是在个忘了名目的会场上,看见位头包白纱布,用无锡腔讲演排满的英勇的青年,不觉肃然起敬。但听下去,到得他说“我在这里骂老太婆,老太婆定也在那里骂吴稚晖”〔4〕,听讲者阵大笑的时候,就感到没趣,觉得留学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脸。“老太婆”者,指清朝的西太后〔5〕。吴稚晖在东京开会骂西太后,是眼前的事实无疑,但要说这时西太后也正在北京开会骂吴稚晖,我可不相信。讲演固然不妨夹着笑骂,但无聊的打诨,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不过吴先生这时却正在和公使蔡钧大战〔6〕,名驰学界,白纱布下面,就藏着名誉的伤痕。不久,就被递解回国,路经皇城外的河边时,他跳了下去,但立刻又被捞起,押送回去了。这就是后来太炎先生和他笔战时,文中之所谓“不投大壑而投阳沟,面目上露”〔7〕。其实是日本的御沟并不狭小,但当警官护送之际,却即使并未“面目上露”,也定要被捞起的。这笔战愈来愈凶,终至夹着毒詈,今年吴先生讥刺太炎先生受国民政府优遇时,还提起这件事,这是三十余年前的旧账,至今不忘,可见怨毒之深了。〔8〕但先生手定的《章氏丛书》内,却都不收录这些攻战的文章。先生力排清虏,而服膺于几个清儒,殆将希踪古贤,故不欲以此等文字自秽其著述——但由我看来,其实是吃亏,上当的,此种醇风,正使物能遁形,贻患千古。
剪掉辫子,也是当时大事。太炎先生去发时,作《解辫发》,〔9〕有云——“共和二千七百四十年,秋七月,余年三十三矣。是时满洲政府不道,戕虐朝士,横挑强邻,戮使略贾,四维交攻。愤东胡之无状,汉族之不得职,陨涕涔涔曰,余年已立,而犹被戎狄之服,不违咫尺,弗能剪除,余之罪也。将荐绅束发,以复近古,日既不给,衣又不可得。于是曰,昔祁班孙,释隐玄,皆以明氏遗老,断发以殁。《春秋谷梁传》曰:‘吴祝发’《汉书》《严助传》曰:‘越劗发’,晋灼曰:‘劗,张揖以为古剪字也’余故吴越间民,去之亦犹行古之道也。”
文见于木刻初版和排印再版的《訄书》中,后经更定,改名《检论》时,也被删掉了。我的剪辫,却并非因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断发文身”〔10〕,今特效之,以见先民仪矩,也毫不含有革命性,归根结蒂,只为了不便:不便于脱帽,二不便于体操,三盘在囟门上,令人很气闷。在事实上,无辫之徒,回国以后,默然留长,化为不二之臣者也多得很。而黄克强〔11〕在东京作师范学生时,就始终没有断发,也未尝大叫革命,所略显其楚人的反抗的蛮性者,惟因日本学监,诫学生不可赤膊,他却偏光着上身,手挟洋磁脸盆,从浴室经过大院子,摇摇摆摆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
〔1〕本篇最初印入九三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出版的《工作与学习丛刊》之二《原野》书。系作者逝世前二日所作未完稿,是他最后的篇文章。
〔2〕张勋参看本卷第195页注〔34〕。段祺瑞,参看本卷第69页注〔4〕。张勋复辟,事前曾得到段祺瑞的默契。但复辟事起,遭到全国人民的致反对,他便转而以拥护共和为名,起兵将张勋击败。
〔3〕义和团清末我国北方农民手工业者等武装反对帝国主义的群众组织。但他们采取落后迷信的组织方式和斗争方法,提出“扶清灭洋”口号,盲目排外。九○○年,在帝国主义的八国联军和清政府的联合镇压下失败。八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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