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曾经存在过,见证她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将来总有天,某个地方有某个人能够理解她的心事,即便那时她已不在人世也没关系。能够相信自己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在日记里,她可以畅所欲言,真诚坦白。坦白当然得包括生活记实。因此日记本开篇就记下了当时电台排行榜上的十大流行金曲,还提到个叫麦克尔?帕勃的男孩跟温迪跳舞的时候起了“反应”。这是温迪的说法,露丝当时还以为所谓“反应”是说那个男生得意洋洋,乐开了怀。
她知道妈妈在偷看她的日记,有天妈妈问露丝,“为什么你会喜欢《转,转,转》这首歌?大家都喜欢所以你就人云亦云?”还有次妈妈故意抽抽鼻子,对她说:“怎么会有股烟味?”当时露丝刚在日记里写到跟帮朋友出去玩,在公园里碰到几个嬉皮,嬉皮邀请他们嗑烟。露丝觉得很庆幸,妈妈以为他们抽的是香烟,要是给妈妈知道他们抽的其实是大麻,那可就有大麻烦了。经过那次盘问之后,露丝忽而把日记藏在衣柜底层,忽而藏在床垫中间,或是抽屉后面。可是不论她藏到哪儿,妈妈总能找到。至少露丝通过妈妈不断下达的最新禁令推论出,妈妈定是看过她的日记。“放学后不许去海滩。”“不许再跟那个叫丽萨的在起。”要不就是“你怎么对男生这么着迷呢?”可要是露丝抗议说妈妈偷看自己的日记,茹灵就开始闪烁其辞,决不承认看过露丝的日记,可她又会说什么“做女儿的不应该有秘密瞒着母亲。”露丝不愿意在日记里有所隐瞒,因此她开始用黑话,西班牙语,还有些妈妈不认识的多音节词写日记。比如说,“rr”变种二氧化硅颗粒之水上娱乐场意思是指那边的海滩。
露丝心想,难道当初妈妈就始终不明白,她越是坚持母女之间不该有秘密,女儿就越是要想方设法瞒过她?不过也许妈妈感觉到了。也许母亲自己也有事情瞒着露丝。“坏事不说为好。”妈妈说。母女两人根本不能互相信任。背叛和不忠就是从这种小事情开始的,并非什么惊天大谎言,而是这些生活中的小秘密。
露丝终于记起来自己把日记最终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多年来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她走进厨房,爬上工作台,身手远不如十六岁时那般敏捷了。她伸手往柜顶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本日记,日记封面上有心型图案,她曾经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当初喜欢的男孩的名字,其中几个名字后来又用粉红色的指甲油涂掉了。她拿着这本尘封的旧日记下来,抚摩着红色烫金的封面。
她觉得手脚发麻,仿佛日记里预测了自己不可改变的未来命运。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翻开封面,内页两英寸的大字立刻映入眼帘:住手!!!私人文件!!!擅自阅读,即是犯下非法入侵的大罪!!!没错!说的就是你!
可是她的妈妈照读不误,非但如此,她还彻底遵行露丝写在倒数第二页的话,那番话差点要了母女两个的性命。
露丝写下那几句致命的话之前个礼拜,母女两人相互折磨的形势已经愈演愈烈。她们就像被困在沙尘暴中的两个人,顶着巨大的痛苦,不停地指责对方是造成灾害的罪魁祸首。矛盾突然升级是在前天晚上。当时露丝靠在卧室窗台上抽烟,门关着。听到母亲脚步声朝自己房间过来,她马上把香烟扔出去,倒在床上,假装在百万\小!说。茹灵跟往常样,也不敲门,径直走了进来。露丝抬头作出副纯洁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茹灵大叫:“你在抽烟!”
“我没有!”
“你就是在抽烟,”茹灵指着窗户,大步走过去。香烟落在楼下窗台上,余烟袅袅,揭穿了露丝的谎话。
“我是个美国人,”露丝大叫。“我有隐私权,有权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
“不对!你大错特错!”
“别烦我!”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早死掉算了?”茹灵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露丝觉得妈妈就像条疯狗。“你想我死吗?”
露丝紧张地浑身发抖,可还是装作满不在乎耸耸肩,说,“我才不在乎呢。”
妈妈大喘了几口气,然后离开了露丝的房间。露丝起身使劲把门摔上。
后来,她边愤慨地哭泣,边在日记本里写道:“我恨她!再找不到像她这么糟的母亲了。她不爱我,不听我说话,根本不理解我,只会挑剔我,发神经,让我更难受。”她很清楚妈妈会读到这些话。
她知道自己这么写很冒险。这纯粹是恶意的。可是罪恶感却让她更加逞强。她接着写出更加恶毒可怕的话来,尽管后来她把这些话涂掉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现在露丝看着那些涂黑的字行,依然清楚记得自己当初写下的话,母亲读到的那些话:
“你动不动就喊着要自杀,那为什么从来就只说不做呢?我倒希望你快点动手。死掉算了,快去吧,去吧,去吧,自己了断吧!宝姨让你去死,我也样!”
即便是当时,她也为自己写下如此恶毒的话语而震惊不已。如今记起往事,她仍然觉得震惊。当时她边写边哭,心中满是愤怒,恐惧,还有种莫名其妙的解脱,妈妈伤害她那么深,现在她终于可以公开地让妈妈知道:我也要伤害你。随后她把日记藏在放内衣的抽屉最里面,这个地方不难找。她特意把日记本放正,书脊朝内,上面还放了条粉色小花内裤。这样来她就能清楚地知道妈妈有没有动过日记了。
第二天放学后,露丝故意在外面晃。她沿着海滩散步,在杂货店里停下来看看化妆品。她还从公用电话亭给温迪打了个电话。她只想确认,到自己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看过了她写的那些话。她料想会有场大闹,妈妈不烧饭,只是大吵大闹,嚷着要去死,还会说露丝心想要妈妈早点死,她好搬去跟高灵姨妈住。茹灵会直闹到露丝开口承认自己写下那些恶毒的话才算完。
然后露丝又想像出另外种情况。妈妈看了那些话,握住拳头敲自己胸口,把心中的痛苦咽回肚里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晚些时候等露丝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假装没看见她,把晚饭弄好,坐下来,无声无息地个人吃饭。露丝绝不让步,跟妈妈请求也要坐下来吃饭。她宁愿每顿饭都泡麦片吃,也决不认错。母女两人像这样冷战会持续好几天,妈妈用她的沉默,排斥和漠视,时时折磨着露丝。露丝总是强压着心中痛苦,表示自己很坚强,直到事情过去,除非,跟往常样,中途露丝受不了了,先低头认错,哭着请求母亲原谅。
晃到最后,露丝没时间再多想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她非回家不可了。她强迫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多想也没有用,现实也不会比想像中坏到哪里去。干脆闹完了事,她对自己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开门,就见妈妈跑过来,充满忧虑地对她说,“你总算回来了!”
可是慢着,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妈妈,而是高灵姨妈。“你妈受伤了,”高灵姨妈说着,把抓过露丝的手臂,又把她拖出门。“快点,快点,我们得马上去医院。”
“受伤了?”露丝顿时头重脚轻,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受伤了?”
“她从窗口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干吗要靠在窗户边上。她落在水泥地上,楼下房客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身体摔伤了,头部也有问题,我不知道到底伤的情况怎么样,可是医生说很糟糕。但愿她大脑没有受损。”
露丝先是啜泣,进而蜷缩身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都是她手造成的,是她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她哭啊哭啊,直到哭得倒不上气来,昏倒过去。等到了医院,高灵姨妈不得不把露丝也送进急救室抢救。个护士举着个纸袋子,让她朝里面呼吸,可露丝把打掉袋子,然后有人来给她打了针,她立刻全身绵软,轻飘飘的,顿时切烦恼都不翼而飞。她感觉到张温暖黝黑的毛毯盖上了身,遮住了头脸。在片黑暗虚无之中,她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对医生说,现在女儿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我们母女起死去了。
事实上,妈妈摔断了肩膀,折了根肋骨,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妈妈出院以后,高灵姨妈在家里住了几天,帮忙烧饭做家务,好让妈妈有时间学着自己洗澡,换衣服。露丝总是站在旁边,不时微弱地问句:“我能帮忙吗?”高灵姨妈就让她帮忙煮饭,刷浴缸,或是帮妈妈换上干净的床单。
接下来的几天里,露丝忐忑不安,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把在露丝日记里读到的话告诉高灵姨妈,或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跳楼。她仔细观察姨妈的神色,分析姨妈说的每句话,希望找到点蛛丝马迹。可是从高灵姨妈说话的口气中,露丝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气,失望或是虚假的同情。妈妈的举止也同样令人不解。她毫无怒容,却显出副悲伤与挫败的神情,整个人仿佛少了点什么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爱?还是忧虑?母亲目光呆滞,对眼前发生的切都毫不在意,不管大事小事,切都无关紧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不想再吵闹斗争了呢?茹灵吃露丝递上来的稀饭,喝露丝端过来的茶水,母女两个也说话,可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既不会引起争吵,也不会产生误会。
“我要去上学了,”露丝说。
“你有吃午饭的钱吗?”
“有。你还要喝茶吗?”
“不要了。”
每天,露丝好多次想对妈妈说抱歉,说自己是个坏女孩,切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妈妈显然是装做自己并没有看过露丝日记里写的东西,这么来就等于公开承认她看过。因此,他们连着好几个星期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对方的痛处。
露丝十六岁生日那天,放学回到家,发现妈妈买了些她最爱吃的东西:两种粽子,个包肉馅的,个豆沙馅的,还有个草莓奶油蛋糕。“更好的我也做不了,”茹灵说。她的右手还上着夹板,挂着吊带固定,拿不了东西。妈妈用只左手拎着好几个袋子从超市路走回来想必非常辛苦。露丝觉得妈妈这么做,定是表示她肯原谅自己了。
“我喜欢这些东西,”露丝客气地说。“太棒了。”
“没时间买礼物,”妈妈嘟囔说。“我找到了些东西,也许你还喜欢。”她指了指茶几。露丝慢慢走过去,拿起只包得很笨拙的包裹,包装纸用胶带粘住,没有缎带。里面有个黑色皮本,还有个红色丝缎的小包,包上还有个小盘花纽扣。小包里面放着个金戒指,上面镶着两块椭圆型的翠玉。露丝直非常喜欢这个戒指。这个戒指是露丝的父亲家传的,祖母把它给父亲,让他给自己的未婚妻。母亲从来不戴。高灵曾经暗示说,这个戒指应该给她,传给她儿子,也是杨家唯的孙子。打那以后,每次茹灵提起这颗戒指,都要说到她妹妹如何如何贪婪。
“哇,天哪,天哪,”露丝盯着手心里的戒指,惊叹不已。
“这是上等的玉石,别弄掉了,”茹灵警告她。
“我不会的。”露丝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戒指太小,套不进去,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露丝转而看另外那件礼物。这是本黑色皮面的口袋书,里面有条红丝带作书签。
“你拿反了,”妈妈说着,把书反过来,底面朝上,书脊在右。她代露丝从左往右翻书页,里面全都是汉字。“这是中文的《圣经》,”妈妈说。她又翻到页,书页里夹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妈妈,”茹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瞧,我多印了张给你。”她又取出张盖着蜡纸的照片。
露丝点点头,妈妈提到自己的母亲,这是很重要的事。她很想专心听妈妈讲话,不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却忍不住地想像学校里的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他们定会非常羡慕自己。
“我小的时候,把《圣经》抱在这里,”茹灵拍拍自己的胸脯,“睡觉的时候也想着我妈妈。”
露丝点点头说:“她这样子很漂亮。”她此前见过茹灵高灵的母亲,露丝的外婆。那些照片上的外婆都是张大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嘴巴紧闭,薄嘴唇像刀锋样锐利。茹灵把这张好看的照片夹到《圣经》里,朝露丝伸出手。“还我吧。”
“什么?”
“戒指,还给我。”
露丝大惑不解,很不情愿地把戒指交到茹灵手里,眼看着她又把戒指放回丝缎小包里。
“好东西现在用太可惜了。将来再给你,你会更珍惜。”
露丝很想大叫,“不!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可是当然,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闷声不响站在旁,见茹灵走到躺椅旁,把坐垫推起来,坐垫下面有块木板,她把木板也推起来,下面是个活动夹层,她把《圣经》和放戒指的小包都放进夹层里。原来这里也是妈妈藏东西的地方!
“总有天,你可以永远保有这些东西。”
总有天?露丝喉咙阵发紧。她很想大叫。“永远要等到什么时候?”可她知道妈妈的意思,“总有天我死了,你就不用听我罗嗦了。”露丝心中百感交集,方面她觉得很高兴,妈妈送了这么好的生日礼物给自己,这就意味着妈妈还爱她,可另方面,妈妈这么快就把戒指拿回去,让她觉得很失望。
第二天,露丝拉起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伸手到夹层里去摸那个小包。她把戒指拿出来,眼看着这件碰不得的禁品,紧张得仿佛戒指被自己吞了下去,如鲠在喉。也许妈妈把戒指拿给她,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她。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妈妈最知道怎么让她难过!哼!露丝心想,我偏偏不让你得逞。她要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她决定强迫自己再也不看这枚戒指,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个东西样。
几天之后,茹灵进露丝房间,指责她又去海滩了。露丝撒谎说自己没去,茹灵从门口把露丝的球鞋拿进来,两只鞋对着拍,沙子哗啦哗啦直往外流。
“那是人行道上的沙子!”露丝抗议道。
就这样,母女两人的斗争又开始了。露丝觉得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有信心,突破了上个月刚形成的楚河汉界,各自收复失地。两人似乎都知道,最糟糕的已经过去,现在吵得再凶,骂得再狠也没有关系。
后来,露丝犹豫该不该丢掉日记。她从内衣抽屉里面取出那本酿成大祸的日记,边翻边看,忍不住轻轻啜泣。日记里记载了她的心声,至少部分是她真实的心声。这些纸页间有她自己的生活,有些是她不愿意忘记的。可是当她翻到最后页,她痛苦地意识到,上帝,母亲和宝姨都知道,她差点就犯下了谋杀大罪。她小心翼翼地划掉最后这几句话,用圆珠笔涂了遍又遍,直到纸上只剩下团墨渍。在下面页,也是最后页,她写道:“对不起。有的时候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对我说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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