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并不是这样的吧?
保人又把传单递了出去,一个姑娘也走了过去,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他无奈地看着我,对我努了努嘴,好像在说:「bitch。」
此时我正站在新吉木的街头,穿着新买的人造革夹克,伸着手,手里拿着红宝石餐厅的丑丑的传单,对着默默低头路过的行人。保人站在我的旁边,比我更加积极地在给行人塞传单。我是被老田师傅强拉来的,保人则是被我强拉来的。
「先缩好了,今天木有工钱哦!」老田师傅把一摞传单交到我手上时,笑盈盈地说。
「先说好了,今天没有工钱。」我把一半的传单分给保人时说。
其实保人一直知道阿绿的工作。小日向也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小日向本来和阿绿就是同事。根据保人的说法,小日向在上大学之前,有段时间对摄影特别着迷。虽然手头并不拮据,但他却曾在一家画廊当过薪水很低的裸体模特。
他这么做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想体验「在大家面前露出生殖器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后来,他在一家婚纱摄影店找了一个摄影助理的兼职。他在业务方面做得意外地出色,完全不像他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带他的师傅是个精神不太稳定,但才华横溢的文艺中年,和小日向有点臭味相投,对这个工作起来就像没有明天的小伙子很是器重。可惜小日向死性不改,有一次在摄影期间拉着新娘躲在化妆间里一起抽大麻。两人都玩得很嗨,嗨着嗨着,就开始互相脱光了衣服抱着对啃。新郎推门进来,拎起一盏聚光灯就追着小日向打。闹剧发生后,小日向在摄影店待不下去了。师傅觉得他有点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东西,不太适合婚纱摄影这种略带圣洁属性的工作,就利用自己的人脉,给他介绍了另外一份不那么圣洁的兼职:在一家叫avony的av公司事务所当摄像助理。
「avony?」我问。
「对啊,avony,」保人重复了一遍,问,「你知道他们的上属ka集团吗?」
「不知道。」
「你平常都不看a片吗?」
我摇头。
「那平常打飞机用什么呢?」
「用手嘛。」我用手给他做了一个套弄的手势,很不幸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看见,受了白眼。
「总之呢,」保人在又一次被路人残酷地无视之后,对我说,「勇直就是在avony认识的绿酱。她最近还蛮受欢迎的,去年还提名了年度新人哦!虽然最后没有当选。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啦,你去问问勇直好了。我不是她的粉丝,我其实比较喜欢片冈爱菜。不过呢,我有绿酱送给我的一张蓝光碟,她的身材真的好棒,是男人都会想要她吧?你想不想看看?我可以借你看看,但是不能送给你,她还在上面签名了的。你想要的话,可以自己去问绿酱要嘛。」
我到底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想。
我觉得新夹克的领子有点硬,磨在脖子后边的皮肤上痒痒的,便用手挠了挠。
「对了,她的艺名叫林檎由希。」保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你可以去网上找找她的资料。不过你可不能随便和别人说她的真名哦,可能公司会要求她保密的。一旦违约了,也许会有什么很严重的后果也说不定。」
我想起阿绿曾说过,她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如果叫由希就好了。也许她真的很喜欢被人叫「由希」吧。
「你想看看她的作品吗,艾林?」保人问。
「完全不想!」
接下来的两周,阿绿连续缺课,虽然这在开学初的时候是很常见的。到了第二周周中的时候,我愈发觉得自己总是在想她,就给她发了条信息,写道:「下周的西哲和修辞学都要开始发期末考试的讲义了,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份?」她当天并没有回。次日上午,我收到了她的短信:「我让佐代子帮我拿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不知道佐代子是谁,也许是她那些五颜六色朋友中的一个。希望能够靠谱;即使不靠谱,似乎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也并不常在学校见到这些飞天意面神教的狂热信徒。她们都是一波过来,叽叽喳喳,然后一波走掉。女人的心思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这么想,怎么搞得现在我像是跟阿绿吵架闹分手一样。
我开始给父母写邮件。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我发呆了一整个下午,还是只开了一个头。我担心我已经因此丧失了书面语言的组织能力了。我拿出水笔和笔记本,开始在纸上打草稿,我写道:
「距离上次联系二老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偏好用书面的形式来和你们沟通。把想说的话仔细斟酌过,然后写下来,这种交流方式毕竟和打电话不太一样。所以我决定这么做……
「父亲曾提及过想要日文原版的江利智惠美的唱片。我有幸在一家距离住处不远的木屋小店里找到了正版的黑胶碟片。因为没有留声机,也没有这个闲钱去给自己添置一台,我在付完钱后提出想在小店里听一遍。店老板是个留着小胡子,但没有头发的和蔼的小老头。他同意了。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是江利短暂而辉煌的一生的个人专辑,而是很多人作品的合集。碟片里不光收录了日本经济大萧条时期前后的作品,还有一些比较复古的当代流行乐。我很喜欢其中一首《吊人树之歌》,翻唱者姓名不详。整首歌充满了诡异悲凉的气氛,让人毛骨悚然,就像一个成功的恐怖故事。我知道父亲并不精通英文,故特翻译抄录如下:
「你是否会来到这棵吊人树?
他们吊死了一个男人,罪名是谋杀。
弔诡之事接踵而出,诡于此则毋,一旦我们在午夜相约于此吊人树。
「你是否会来到这棵吊人树?
将死的男人在叫喊,让他的爱人去逃亡。
弔诡之事接踵而出,诡于此则毋,一旦我们在午夜相约于此吊人树。
「你是否会来到这棵吊人树?
我告诉过你去逃命,共赴自由之路。
弔诡之事接踵而出,诡于此则毋,一旦我们在午夜相约于此吊人树。
「你是否会来到这棵吊人树?
你的脖子上套着麻绳,与我并肩站。
弔诡之事接踵而出,诡于此则毋,一旦我们在午夜相约于此吊人树。「
我写了满满的一页,然后从头读了一遍,发现其实全篇都言之无物,一恼之下就把这页撕了下来,揉成了一团。然后在新的一页从头开始写:
「展信佳。我给爸买了一张黑胶碟片,里面收录了江利智惠美的《命运之曲》,很不错。有空可以听一下。随邮包一起寄送的,还有妈一直想要的药妆。我对这种女孩子的玩意不是很懂,只能全听柜台服务员的介绍。具体的使用方法我都另外写在纸条上,用胶带在包装盒上贴好了,以免弄错……」
还没写完,手机忽然响了,是父亲的视频请求。
「钱还够花吗?」父亲问。
「够花。」我说,「我打工还一直在赚钱的。」
「交女朋友了吗?」母亲在旁边问。我只能看到她努力凑过来的一个模糊的脑袋。
「要认真读书,用功学习。」父亲不满,「天天想着交女朋友是个什么事?」
「没有。」我说,「你们儿子太废柴了,没有女生看得上。」
父亲开始长篇大论地讲道理。我安分地听着。这时母亲忽然又插话:「咦,你这件皮衣是新的吗?让妈妈看看。」
「我在教育儿子呢!」父亲又不满,「你怎么老打岔?」
他们接着就开始拌嘴了。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架好手机,我退开两步的距离,让他们能看到我的整个上半身。
「不错不错。」母亲看起来很满意,「绝对有女孩子能看得上。」
「不错不错。」父亲也附和。
我仍然感到脖子后面的领子很硬,蹭得我有点痒,便伸手又去摸了一下。
周末,我在跳蚤市场买了一盆仙人掌,放在了书桌旁。决定用这个行动来给房间添点绿色。我想起阿绿的房间的白掌,以及田中康山病床旁的两株植物,都显得生机勃勃。想必那些都是阿绿的精心装饰吧?母亲曾经说过,热爱生活的女孩子都不会太差。鬼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会不会是她从《读者》或是《故事会》上看到的三流鸡汤文。
我把仙人掌摆在窗台上的一角,这里是我整个屋子唯一能够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每天太阳升起后的两个小时,这里就会有阳光。对房间的小小改装完毕,我坐在电脑前,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输入「林檎由希」,却迟迟按不下确认键,终于还是放弃。
喂,看看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裸体,真的有这么难吗?
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小日向。
「下楼。」小日向在电话里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不去妓院了。」我说,「消费不起。」
「谁说去那种地方了?」
我无奈,披上外套,下楼,钻进了枣红色的福特车。我还没有来得及关门,小日向就踩着油门开动了。真是个性急的家伙!
「新夹克吗?」小日向说,嘴角弯了弯,算作是笑了一下,「还蛮拉风的。」
「是吗?」我伸手摸了摸脖子的后面,说,「领子这里有点硬,戳得我很痒。」
「习惯了就好。」小日向说,「你听说过三味书屋吗?」
「和鲁迅有关吗?」
小日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以前的几个校友,很崇拜鲁迅,一起筹资在方南町开了一家书店,叫三味,专门卖一些小清新的书。后来慢慢变有名了,会不定时地在书店里开书友会。总体来说呢,刚开始是个很排外的小团体,只有被会员推荐的校友才有资格参加,在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算是个日本社科青年的精英小团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不清楚,从30年代开始吧。」
听起来我似乎要被邀请去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
小日向一手开车,一手从驾驶座下像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油纸袋子,递给了我。
「礼物?」我笑,「男人给男人送礼物,会不会太基情了一点。」
小日向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表情不自然但意味深长。我打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塑料包装的光碟。光碟的正面是一个裸体的少女,跪在地板上,全身赤裸,荫部和饱满的ru房上涂满了肥皂泡。少女侧过脸,笑得很甜;她一手抓着一根男人的荫茎,荫茎处被打上了马赛克。少女鹅蛋一般的脸旁写着劲爆的几个字:东京callgirl最高级侍奉。下面写着女优的名字:林檎由希。
「保人和你说的?」我问。
小日向双手离开方向盘,掏烟,点火,一气呵成。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很享受地吐出烟雾。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我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沉默,问:「勇直,你和水野,你们做过吗?」
「没有。」小日向干脆地回答,「怎么了,要不要我给你列一份和她做过的男人的清单?」
「那真是麻烦你了。」
我看着小日向,他也瞥着我。他忽然笑了,看起来傻极了。我也笑,根本停不下来,直到都笑出了眼泪。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我们居然一起找到了不可理喻的笑点,真是诡异。
我们到了三味书屋。这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门面小店,黑漆漆的门框和窗玻璃,灰色的低调的大理石台阶,就连「三味书屋」这几个招牌字都是写在一根门柱子上,不仔细去看根本没法注意。在书屋的旁边,是一家画风格格不入的和服店,门口摆放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绝体绝命!最后三天五折优惠!」放眼望去,似乎整条街都是卖服装的,反而是三味书屋显得格格不入。小日向不愧是带人去离奇的地方历险的好手。
我们前后走进书屋,里面高谈阔论的人并不多。我对这样文艺的场合并不习惯,便离开小日向,去吧台要了一杯水。这时我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到身影转身,我发现居然是安井舞子。
安井看见我,稍稍欠了一下身表示问好。她的头发还是印象中的那样釉黑发亮。她穿着一件驼色外衣,围着方格子丝巾,穿着方格子裙子;过膝的袜子凸显出她雪白的大腿。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妖艳的风俗味,我更中意她现在这一身典型的年轻女性的打扮。我便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
「想不到张君也喜欢这样的书友会。」她说。
我不能说自己是被小日向强行拉来的。
「还好,我更想来多多学习一下。」我说。
「这么久不见,一切可好。」
「再好不过。」我说。
我们互相沉默了一会,似乎第一次见面的尴尬冷场又要重演了。这时候如果能有阿绿过来救驾,也许会好很多吧?
「张君平常都看什么书呢?」安井问。
「最近在看维特根斯坦,和一些网络小说。」
安井露出奇怪的表情,问:「有哪些网络小说?」
「嗯……」我努力回想,到底有哪些网络小说值得向她推荐。答案是一个也没有。于是我只好说,「《阿里布达年代记》吧。」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安井说,「讲的是什么呢?」
「是一本关于什么样的男人会让所有的女人都心甘情愿和他睡的书吧。」
安井羞涩地笑了起来:「想不到你喜欢看这种意yin的小说。」
「可不是嘛,」我说,「就和女生喜欢看玛丽苏一样,男人也需要精神鸦片。」
「哪天让我也看看吧。」安井说。我忽然想,如果这时候是阿绿,一定会说「呐,不要随随便便把女人都归为一类」这样的话吧。
「这个小说好像只有中文,没有日文版本的。」我说。
「是嘛。」她的嘴角微微歪向一边。我觉得安井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也许她也觉得我不像之前那样笨手笨脚了吧?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提议说,「我请你喝咖啡。」
安井点了点头,背着挎包跟着我走出了书店。她就像一只安静的猫一样跟在我的左右,直到我们走进了一家咖啡店里。
「摩卡,多加脱脂牛奶。谢谢。」她对服务员这么说。
「给我一杯一样的就好。」我附和着说。
室内很暖,我脱掉了外套。安井看着我,说:「你这件夹克蛮好看的。」
「谢谢。」我又伸手摸了摸后颈,说,「领子这边有点硬。」
「蛮适合你的,看起来不错。」她腼腆得笑。
我们慢慢开始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安井在听着。
和阿绿很不同,安井并不热衷于主动找话题。聊天的话题又不可避免地到了网络小说。安井问:「为什么你会有这么极端的读书爱好呢?」
「因为维特根斯坦太严谨了。你去读他的书,不用去想那里还会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我说,「但是网络小说太粗糙了,你也根本不用花心思去想怎么改。
这样都很轻松。「
「原来如此。所以你会看不起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吗?」
「不是的。」
「但你说他们粗糙啊。」
「粗糙并不都是贬义的吧?」
「这倒不假。」安井说。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聊着天,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小日向。
「去哪里了?」他在电话里问。
「我和安井在一起。」
「做的好,加油吧少年!」小日向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什么做的好。
「给我读读你说的那本小说吧,张君。」安井对我说,「我很想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会让女人都想跟他睡。」
「长得帅的男人吧?」
「这可不一定。」她的嘴角又微微歪向一边。
我打开手机,找出《阿里布达年代记》,选了一段南蛮篇的一段,逐句逐句地翻译给她听。她听得很认真,间或还会打断我,提问一些关于人物背景的事。
等我翻译完一段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真是让人惊讶,你居然会喜欢这一类的小说。」安井又重复了一句。
「每个人都有自己奇怪的爱好嘛。」
「所以作者的设定,就是所有的女性角色,羽霓、羽虹,还有阿雪,都喜欢约翰喜欢得不得了吗?」
「可以这么说。」
「真是不现实啊。」安井轻轻地感慨。
「也可能有那种所有女人都讨厌的主角,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没有被写成小说罢了。」
安井想了一想,说:「这倒真是个奇妙的角度。」
我们走出咖啡厅,开始在街头闲逛着,边走边聊。安井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寡言,慢慢变得健谈了起来。
「男人都想成为约翰这样的人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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