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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板起面孔:“少给我插科打诨,娘在跟你说正经事。”

王述之忙敛了笑意,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娘去给你挑两名相貌姣好的女子,你带着她们一起去,要让永康王看出你与他脾气相投,才有机会与他真正接触。”

当今多数风流名士皆以携妓游玩为清雅之事,王述之虽心思在朝政上,对这些倒也了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还不简单,去大哥那里随便挑两个便是,不过晏清还是要带过去的。”

正说着话,外面就有下属来报:“丞相,义兴郡夏太守求见。”

王述之双眼微微眯起,轻轻一笑:“他还真来了!”说着便拂袖起身,“请他入正厅,我随后便到。”

第三十三章

夏知章坐在席上,一身素衣,面容苍老,端起茶盏吹了吹,送到嘴边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身后的侍从道:“礼都带进来了?可还有漏在车上的?”

侍从恭敬应道:“不曾有漏的,都带进来了。”

“嗯。”夏知章点点头,转回来重新端起茶盏,吹了三遍却没喝,陷入沉思,等了没多久便听到一阵木屐咄咄声,忙起身迎上去,“下官拜见丞相。”

“免礼,夏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快请入座。”王述之笑着抬手。

他原本就身量偏高,如今穿着一双高齿木屐,又往上高了几许,再搭上一身闲云逸水的宽袖长衫,比起回来时在路上的装扮,更显出尘脱俗、清峻闲雅。

相较之下,夏知章面容憔悴,又着一身素衣,倒显得有些失礼了。

王述之朝他打量一眼,只做不知,入座后问道:“不知夏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下官对于丞相遇刺之事一直心存愧疚,便斗胆前来问候。”夏知章说着回头对侍从示意,又道,“此番备了些薄礼,另有滋补之物,聊表心意,望晏清公子早日养好身子。”

夏知章话说得客气,事实上,他早已打探清楚,王晏清为奴仆出身,与自己猜测的高贵身份相去十万八千里,不过如今他有求于人,总要找个好的由头才好上门,更何况他也看得出来,王述之对那奴仆青眼有加,自己将错就错,巴结一番也是有利无害。

王述之笑道:“夏大人实在是客气,晏清尚在养伤,不便出来,我先代他谢过。”

夏知章又问:“不知晏清公子如今伤势如何了?”

“谢夏大人关切,已经好了许多。”王述之心知他本意并非过来探望,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夏公子可还在寺院中?”

夏知章面色一白,双唇忽地轻颤起来,顿时涕泪直下,抖着手将茶盏放下,伏地恸哭:“丞相有所不知,下官那侄儿在潮音寺遭了难,如今已命归黄泉,下官膝下仅有二女,一直将他视作亲子,想不到如今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述之面露大惊之色,忙起身扶他起来:“怎地突然出了这种事?难怪夏大人今日神色黯淡,还请节哀,万不可过于劳神,谨防伤身。”

夏知章让他扶起来,老泪纵横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下官那侄儿天性纯良,这次虽遭人蛊惑犯下大错,却也有心悔改,想不到那利用之人却如此心狠手辣,非要置他于死地。”

你家侄儿天性纯良,那我家晏清背上的刀口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成?

王述之听得暗笑,目光瞥向他身上的素衣,又不免生出几分怜悯。

如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世人哀而心伤,只叹人生苦短,早已养成了不受礼法约束的习性,即便有亲人亡故,也不再严守丧制,夏知章早早换下素缟,可见他虽然看着谨小慎微,却也不是刻板之人。

王述之心知他与太子结了怨,便对他宽慰一番,最后又淡淡提了一句:“夏大人才学不低,却一直困守在义兴郡,本相觉得甚是可惜啊!不妨我修书一封,举荐你入朝,如何?”

夏知章此趟前来为的就是这桩事,眼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双目亮起,忙行了一个大礼,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一番感激之言,又极是恭敬道:“丞相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愿为丞相效犬马之劳!”

王述之笑着再次将他扶起:“夏大人言重,本相原本想举荐你为户部尚书,不过太子那边早已有了人选,本相就不与他争了,便举荐你为尚书郎如何?”

夏知章也不笨,户部尚书又岂是自己这个多年守着一方小郡的郡守能做的?尚书郎为清要之职,大臣之副,对尚书有监督之意,若是碰巧做了户部的尚书郎,那就更妙了。

正这么想着,便听王述之淡淡道:“就户部尚书郎罢,碰巧最近户部变动多,将你举荐过去也比较合宜。”

夏知章心中大定:“多谢丞相!”

“不必谢得这么早,一切尚未成定数。”

“不论能否入京,丞相有心提携,下官都感激不尽。”

王述之轻轻笑了笑,待他离开后,迅速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火速送往京中。

这一年比往年都要冷,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庾大将军的北伐连连受挫,朝中又有各世族互相倾轧,皇帝头大如斗。

王氏退让一步,不再争夺户部尚书的职位,转而将目光投向户部尚书郎,皇帝更加头痛,这回若是再不答应,就真的说不过去了,最后无法,只好允下来。

朝中一番格局变换,看起来动荡不安,实际细算算,也不曾有哪一方吃了大亏,算是白折腾了。

皇帝郁结于心,只好将希望转向北方的战事。

一转眼已到年后,积雪未消,仍是寒意袭人,司马嵘背上的伤已接近痊愈,与王述之在亭中隔着案几相对而坐,按他的吩咐替他将墨研好,接着无事可做,便起身走出亭子,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白皑皑的天地。

虽说重生便是老天爷给了自己极大的恩惠,可每每想到身边无人可用时,司马嵘仍是觉得遗憾,忍不住在心底一阵叹息,不知皇兄如何了,可曾将元生顺利带去封地,可曾找到那神医,想知道的事太多,却有心无力。

受伤这段时日可谓足不出户,身边都是王述之的人,即便没有那些人,自己也整日里被他盯着,想要做些手脚,实属不易。

司马嵘心中再愁,面上却始终淡然,着一身青衫,立于冰天雪地中,不言亦不动,似在欣赏风景,又似融入了风景之中。

王述之坐在亭内,时而抬眼着了魔似的看他,时而专注于笔下,悬笔轻点,一勾一画都带上了绵绵情意,画完后又抬眼看了看,大为满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嘿嘿……”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丽俏皮的笑声。

王述之让人在肩上拍了一掌,猛地醒过神来,不用回头便知是堂叔的女儿王蕴之,便笑着回头拿笔杆子在她额头戳了戳,打趣道:“你走路都不出声的么?家中何时养了这么大一只猫?”

“我都踩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了,你们俩愣是没一个回头,都魂游天外啦?”王蕴之生性活泼,眉飞色舞地说完,见司马嵘闻声回头,立刻板起脸,学着男子那样拱手施礼,“晏清兄!”

司马嵘哭笑不得,只好回礼。

大晋的男女大防本就不严苛,王蕴之年方十四,更是不喜拘束,见司马嵘循规蹈矩的模样,哈哈大笑,转头瞪着王述之:“堂兄,我学晏清兄学得像不像?”

“像!”王述之点头而笑,“特别像个老夫子。”

王蕴之满意一笑,忽地俯身凑过去:“咦?你把晏清兄画下来啦?”

司马嵘听得一愣。

王述之含笑看了他一眼:“嗯,画得如何?”

“意境旷达,景美人美!”王蕴之点头赞道,“爹只会画仕女图,我都看腻了,还是这个好!”

正说着话,一名下人匆匆走来:“丞相,夫人叫您过去一趟。”

王述之将画卷起来:“何事?”

“夫人挑了几名女子,正在前厅跳舞,说是让您去瞧一瞧,看是否中意。”

“这有什么可瞧的?”王述之挥挥手,“不去,让她帮我随便选一个便是。”

“这……”下人面露为难。

王蕴之不嫌热闹:“去罢去罢,我也想看看!”说着便拽他起来。

王述之无奈起身,走到司马嵘身边:“走,陪我一同去。”

司马嵘顿了顿,垂眼恭敬应了声“是”。

王述之将画塞到他手中,笑道:“送你的。”

司马嵘抬眼看他,见他眸中隐含灼意,忙收回目光,手中紧了紧:“多谢丞相!”

回到主院,穿过长廊,隐约可闻丝竹之声,王蕴之当先冲到侧门,抬脚跨过门槛,走到王夫人身边,隔着屏风探头探脑:“伯母,你叫堂兄挑这些女子做什么?要娶进家门么?”

司马嵘脚步一顿。

王述之走过去在她脑后敲了敲,笑道:“胡说什么?”

王夫人弯起眉眼,低声笑道:“临时用一用罢了,这些都是风尘女子,怎能入咱们家门?”说着便朝王述之招招手,“你快过来挑一挑,怎么说也不能叫人瞧低了。”

王述之下意识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与他投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见他匆忙转开视线,顿时一阵心悸,原本就没心思挑什么女子,这下更是不耐烦了,只隔着屏风往外扫了一眼,随手一指:“就那个,粉裙的。”

王夫人将那女子上下打量一遍,转头看着他,认真问道:“你喜爱长脸的?”

王述之:“……”

王夫人见他目瞪口呆,也就不管他了,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随即露出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王述之哭笑不得,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王蕴之笑嘻嘻道:“没一个好看的,还不如晏清兄呢。”

司马嵘:“……”

王述之顿住脚步,抬眼朝他看了看,见他面色僵硬,“噗”一声闷笑起来。

出了前厅,王述之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自己身侧,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轻轻一笑:“晏清,不如你扮作女子随我一同去罢,想必一定是国色天香。”

司马嵘面色微黑:“丞相若男扮女装,想必更是倾国倾城。”

王述之点头而笑:“谁说不是呢。”

司马嵘:“……”

第三十四章

近段时日,王述之每晚都会找司马嵘对弈,不过一提到留宿问题,便遭来横眉冷对,想着如今在家中诸多不便,再加上时机尚未成熟不宜做得太过明显,他也只好妥协,心里倒是恨不得直接赖着整夜不走。

王述之指间捻着棋子,目光却紧紧锁在司马嵘的脸上,几局下来,心中渐起燥意,见他在自己的视线中面色微窘,心底更是一阵激荡,眸色深沉得犹如黑夜,最后实在是无心对弈了,便将棋子一丢,低声笑道:“今日送你的画还未看过罢?”

“不曾。”司马嵘抬头看他一眼,知他不打算继续,便将棋盘收拾起来。

王述之四处看了看,起身将那幅画取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将画递到他面前,笑看着他:“你打开来瞧瞧,看是否喜欢?”

司马嵘朝他看了一眼,接过去缓缓打开。

画中的院落被白雪覆盖,寥寥数笔勾勒出屋檐草木之状,天地融成一色,衬托着青衫男子峻拔如松的侧影,画中之人眉目稚气未脱,神色却极为沉稳,淡然看着远处,隐含遗世独立的况味。

司马嵘眼神微颤,他看过王述之书房内的所有画作,知他落笔如同为人,看似闲云悠水,实则透着凌厉,可手中这幅画却完全不同,每一处着墨,都柔得让他心悸,缠缠绵绵,丝丝缕缕,仅仅是一幅画,却似乎有了灵魂,伸出一双手来,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王述之目光幽邃,紧紧盯着他的侧脸,见他愣神,便忍不住缓缓凑近:“晏清……”

司马嵘让耳边乍响的嗓音吓一跳,目光骤然慌乱得不知该往何处放,垂着眼匆匆忙忙将画卷起来,低声道:“多谢丞相,属下很喜欢。”

王述之急忙将他的手按住,随即握紧,不让他再动,问道:“身上的伤好了?”

“……”司马嵘不明所以,定了定神,“是。”

王述之看着他,笑意隐现:“那我如今还算趁人之危么?”

司马嵘一愣,倏地起身,却挣脱不开他的手,见他仰起脸笑看着自己,那笑容中竟有着极深的笃定,似乎早已将自己的心思琢磨得无比透彻,顿觉无所遁形,忙转开目光:“夜已深,丞相该回去歇息了。”

王述之似个无赖一般,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放:“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司马嵘应得干脆利落,转了转手腕,又补了一句,“属下比不得丞相力大,丞相这么以力欺人,一直算趁人之危。”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起身靠近,逼得他后退半步,忙伸手揽住他的腰,手一紧,二人胸口紧紧相贴。

司马嵘有些抵触这姿势,可随着一片阴影笼罩而来,鼻端闻着那熟悉的清幽之气,却一时忘了抵触,且气息陡然沉了几许。

“晏清,你为何总拒绝我?”王述之直直看着他,眼眸深深,说着便抬手摸上他清瘦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听到他略微急促的气息,心尖似被撩拨,收回迟疑的目光,俯身便要亲吻。

司马嵘心里一惊,急忙挣脱,转身疾走两步,迅速将门打开,对着外面的寒夜深吸口气,转身看向王述之。

王述之笑意渐收,面色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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