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说了几遍了?”素问。
太医允背起乾坤袋迈过茅屋的竹门槛的时候,素知道这一回他是真的要走了,她的眼睛就潮湿起来,有几点光斑在眼眶里酸溜溜地闪动,她再一次拥住太医允。
“真的不想让你走。”素的一滴泪在太医允衣衫的肩胛上慢慢洇开来。
素的眼泪像冬日的雨滴一样,透过太医允的肌肤在他的心头结成冰霰。太医允的情绪在这几天时经历了几个季节的交替,此刻他忽然嗅到有一股死亡的气息向他袭来。他想,告别和死亡不是同一回事呀,可是他脑子里现在充溢的气团浑浊得无法辨清。他想起进山前测字先生的箴语。
“我会进山来看你的,我每年都要外出采几次药。”太医允将粘在自己身上的素慢慢掰开。
“我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我不知有没有福气再看到你。”素说着的时候二只眼睛茫茫然的像二个深邃的山洞。
太医允耸了耸肩膀,沿着三天前素领他进来的鸡肠子小路向山外走去。在一个拐弯口他想起自己放在毒栗子森里的鸩弶还没有收起来。他回过头对素喊:“毒栗子林里的白路边上我还放着一只鸩弶,你有空趁便把它拿回来。等到我到你那里来拿来!”
素的眼泪在太医允的语音里刷刷地泉水一样淌下来,她的两腿支撑不往自己,她在竹管井旁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腿中间,用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她从两面膝中的泪帘里看到太医允像一只静思的山蚂蚁站了片刻,然后在山弯上化为七彩的光斑消失了。
在三天的行程之后,太医允走在了通往钺王宫的青石大道上。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宫外五颜六色的彩幡和大红灯笼都在叙说着一桩喜事的临门,太医允掰着指头算了算,离宫巳八天了,这里的一切似乎巳变得十分陌生,那感觉也如第一次看到白阳山深处的那二间茅屋。宫城的热闹一直使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骑马坐轿人的显赫,令他走路都不大踏实,这里找不到茅屋里的宁静和温馨,他想素或许还在灶头前的火光里哭泣。
太医允这样踏着自己的思路,不知不觉步上了钺王宫高高的台阶,台阶边两只高大的狮子陌生地咧着长牙对他表示一种不满,他讨好地向石狮子装出一种笑来,才发觉石狮子的两旁浩浩荡荡站着两排手持大刀长矛的卫兵。在他踏上第二级台阶的时候,他的肩胛就被一只鹰爪一样有力的手抓起来,他在两脚即将离地时小鸡一样叫了一声:“我是太医允——”
这时他开始在身上抖抖索索寻找那块钺王发的符牌,那卫兵在看过那块刻着不知是什么怪兽的符牌后,像被凉水浇了一瓢一样叫起来:“哇,太医允怎么变得这么蓬头垢面的了,真对不起,你还替我治过背上的疔疮呢,请进宫吧。”
“噢,没关系的,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呀?”
“是太子比路今日迎亲,迎亲的队伍就要过来了。”
太医允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胡子真的是又长又乱,他走到了自己的门前,门扉已经蒙上了一阵薄薄的灰尘,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草香味,太医允依稀看到香气中妻子阿苹斜倚的身影,他感受到这气味是来自素身上的,这是野气和女人之气的混合。太医允把乾坤袋丢在地上,从袋里掏出那块犀牛皮夹,他用银夹子把那张漂亮的羽毛夹出来,高高地举在眼前,五彩的阳光透过羽隙,散发出宝石一样的光点。太医允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他把鸩羽包进犀牛皮,放到药柜里。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他要睡在自己的被衾里,细细回味茅屋里的温情。
然而他无法安宁,迎亲的锣鼓震得天摇地动,锁呐的嚎叫声胀得空气热辣辣的太医允像一颗放在油锅里的鱼,怎么睡也不踏实,他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听见有人在叫门。
他打开门见是个身上缠着红绸的卫兵,卫兵见到太医允后作了一个揖后就说:“太子比路听说人巳回宫,叫你晚上去喝迎亲酒,不过钺王今天情况不太好,先请你去看看。”
太医允点点头,心里却并不高兴,他想到独居深山的素,他想有一朝日能把素接来,哪怕只有三杯两盏淡酒,也是比这热闹得要沸腾的场面惬意一些。太医允梳理了一下发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起治疗要用的针石,向钺王宫走去。
钺王姒环躺在床上像一条陈年的鱼鲞,他的脸面枯涩无光,目光散散的不知他在注视什么,王子季武和王后婵立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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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太医允轻轻叫了一声。
钺王姒环没有反应,眼珠子翻了翻像是在寻找什么。“太医允——你出去多日了,找到仙草了吗?……”钺王的声音宛若风雨中的蛛丝。
太医允在钺王姒环游丝般的语音中看到了白阳山深处鸩鸟运日和阴谐如同炭火般的眼睛。
“太医允——我对你可是……恩重如山,是我把你从一个土郎中变成了国人皆知的太医,你只要把我的病治好……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你不要多说话了,太医允正给你号脉呢。”娇艳的王后婵两眼泛着潋滟的光,脸面上的倦意依然盖不住太子比路娶亲的淡淡喜悦。
太医允把着钺王姒环脉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在钺王的话里,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山谷里将枯死的老树渴望萌芽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确实像一只关在金丝笼里的鸟,但钺王饲他的倒都是精食,他的指尖突然摸到了钺王恩重如山的份量。他想若是钺王真能活下去,肯定会答应他把素接到宫里来的要求,他的后背有一股热流沿着脊背慢慢地爬上来,在热流涌过心脊时,他的手却僵住了,他摸不到钺王的浮、中两脉,他按指只取到钺王左脉寸口几丝弱而虚的微脉,那脉如同瓦缝中渗进的漏雨,断续无力。“大王几天没有进食了吧?”太医允的脸面顿现颓唐的灰色。
王后婵把太医允拉到帐后问:“怎么样?”王后婵的胸部非常发达,一起一伏显得有点焦急。“怕是过不了七天,什么样事都要早作准备。”太医允说完的时候看见王子季武也在帐边,他的眼睛冒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在离开钺王姒环时,太医允听到王子季武在耳边说了一句:“我明天来拿鸩酒。”太医允正想回答,宫外的锣鼓轰轰烈烈地响起来了。王后婵就拉起季武的手快步朝太子殿走去。
钺国的民俗要求迎亲的队伍必须申时进门,如果早了就要在大门外兜圈子,敲锣打鼓,舞龙耍狮。围观的人总是很多,然后就热闹了,结婚迎亲图的就是热闹。
在锣鼓的喧闹里,灰蒙蒙的太阳滑到了申时的位置,更鼓的声音淹没在涩涩的唢呐声里。太医允此刻已经将那根长长鸩羽从药柜里取出来,在那只棕褐色的酒坛前,太医允看到自己的头歪歪扭扭在秣秫烧酒的微澜里,像一只无可奈何的甲鱼,他用银夹夹着那尾黑得发蓝的鸩羽将酒中自己的头影慢慢划碎,一阵挠心的香味在屋里渐渐荡漾开来,最能害人的常常是最能诱人的,太医允的思考从香味中收回来,屋外的唢呐和锣鼓声再一次把他的耳膜震得发颤,他举起那尾将鸩毒散发到酒里的鸩羽,手有一些抖动,他透过羽毛上五彩的酒滴,看到迎亲的队伍已经进宫,背着新娘子的小叔子季武步子有些琐碎,他的小脚步运动把背上的新娘脸上的红盖头弄得如风吹的帐子,他的两只手一只搭在新娘子的腿上,一只抚在新娘子的臀部,一步一颤,那手和新娘子丰满的肉体就有了一种制造出来的情欲感。太医允感到那样过分夸张的动作有点亵渎眼睛的味道,他闭上眼,眼里涌出一片血光。
王子季武在晚间酒席尚未散尽的时候,找到了太医允,他在太医允的肩胛上拍了一下,很得意地说:“好了吗?”
太医允先是有点茫然,然后猛地省悟过/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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