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时候,皇帝肯真正地“睁开眼睛”了,这失心疯和认不得人自然就会不药而愈。什么参汤祝由,都不过是借口而已。
不过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他和胡开拟定这样的计策还是冒了风险的,倘若皇帝对李澜割血也视若无睹,若说大了,便是蓄意谋害储君的天大干系。幸而方才李澜割血的时候,黎平一直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把皇帝那一瞬反常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自然心神大定。
他伸手拍了拍李澜的肩膀,叫他:“好了六哥儿,你父皇能好的,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他肯定能认出你来。你现在这么看着他也没用,只能吓着他,等他好了你再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李澜每日割血的事因为他发作乐然的缘故,并未经由内侍传入外臣耳中。
但满朝文武各个是人精,他如今信任倚重的大臣里,孟惟尤以机敏见长,谢别更是有名的心思细腻,只第二日就各自看见了他手上包扎好的伤口。
不过外臣也从来不乏外臣的自觉,起初孟惟并未作声,谢别也只旁敲侧击地说了些殿**为监国储君,几与天子无异,当知此身系千钧万民,万务保重的话。可一日两日这样,三日五日还这样,太子左手的伤竟似不会好了一般,孟惟少不得思索着要向内侍探问;而谢别身为丞相,总掌内外燮理阴阳,更是直接在李澜问政后出言相询。
李澜看了看自己的手,端起红枣茶漫不经心地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丞相挂怀。”
谢别并不是这样容易就会被打发的,他皱了皱眉道:“宫中自有极好的伤药,臣不知什么样的小伤竟会这样连日不愈,衷心惶恐,殷望殿下珍重。不如还是叫太医来仔细诊治。”
李澜将手抬给他看,认真得带了点稚气地道:“丞相你看,这就是掌院黎平亲手包扎的。”
谢别将眉一蹙,孟惟在旁边看着,略有一些心不在焉地想,师相近来眉头皱得狠了,往日干净平展的眉宇都有了折痕,好似玉版纸叫人揉皱了,委实叫人心疼。
走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自省了一番既然以重臣自诩,还是该要学着师相这般,临事有重臣的堂堂,而非该整日想着与内官阴结。这确乎是略失重臣之体了。
小孟学士这边厢虚心受教的时候,谢别已经眯了眯眼道:“不知殿下是因何受伤,又是何故旷日不愈?”
李澜向来坦坦荡荡,何况是为李言治病,更是理直气壮地坦言相告:“孤是为父皇治病,每日割血作药引。”
谢别先是一愣,旋即微怒:“臣粗通医理,从未听过这般医治之法,闻之不似岐黄之术,倒是绝类巫觋左道了。黎元安束发学医,医术精湛,而且向来不喜旁门左道,怎么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李澜如今却早不会为他的疾言厉色所慑,有条不紊地道:“丞相既然和他这样相熟,自去问他。孤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能治好父皇的失心之症就当重赏。既然歧黄之术不管用,那巫觋也罢祝由也罢,自然是换奏效地再替上。依丞相之见,难道要在南墙上撞个洞出来才行么?”
顿了顿,又看了看自己被白纱层层缠包的手掌,竟是笑了:“再则这法子也没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地方,既不是要损害黎民性命,也不是要杀大臣血祭,不过是要孤割血还父而已……孤已经将那孝经学完了,谢丞相也是考过的,为人子,这本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李澜强记明辩,谢别不是第一回领教,如今小太子课业进益了,嘴也越发不饶人,他思绪翻涌,千回百转,反而一时无话。
幸而谢丞相虽乏急智,他那得意弟子孟学士却是机敏过人的,闻言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上前道:“殿下此言差矣。黎掌院是陛下近臣,如今日日宿在宫中,外臣哪得交结?师相的忧虑不无道理,殿下如今是监国之尊,万金之体,陛下重病不起,朝政俱赖殿下操持打理,自然不可轻忽贵体。臣等所欲知道的,不过是太医院叫殿下损伤贵体割血为药,到底是循了怎样的药理,是否有据,又是否奏效。殿下仁孝,臣等皆知,可也正因为殿下仁孝可昭天日,臣等才担心殿下关心则乱,操之过急。”
李澜如今已经习惯了臣子们文绉绉的一大套话,听得竟也不算费力,不像先前那样听个坦诚相见还要问宽不宽衣,他正要说黎平说父皇好转分明,定不会错,但转念一想,他父皇仍旧是认他不出,只是每日喝那掺了血的参汤时哭得越发厉害,便突兀地有一点心灰。
这心灰叫他一时想要叫黎平来,当堂质问他是不是欺君罔上敷衍了事;一时又怕黎平承认了自己真的只是在狂言欺君,其实他父皇的全无一点起色,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要比他小时候吃坏了肚子,被说不能碰油腥,黎平叫他三天不能吃肉,他看着一只烤鸡看哭了父皇还不许他吃要更惨。
因为烤鸡只要病好了就是能吃的,他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每日回去割血入药,威逼利诱地哄他把药喝了,再眼巴巴地听黎平和胡开对他说些大有起色的话。
李澜心里渐渐发慌起来,他一口喝完了盏中的红枣茶,近似蛮不讲理地对孟谢二人道:“既然黎平都说父皇有起色了,肯定就是有起色了,孤用人不疑……等到父皇病好了,你们自然就知道……孤与父皇极为亲近,父子连心……用孤指尖心头的血入药,怎么会不能叫父皇好起来?!”
他说得斩钉截铁,声气却带了些哽咽,尾音里都带上了凝噎。谢别听得微微一愣,定神后挥手拨开孟惟轻扯自己衣袖的手,欠身道:“臣等亦殷盼陛下圣躬康健,但也请殿下保重身体才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李澜每日都是有功课的,除了批阅奏疏学习理政,也在一点点地学些经史诗书,务求能识得圣人之言和诸般典故。
谢别出身簪缨门第富于藏书,小时候便是皇子伴读;孟惟更是实打实地寒窗十载苦读,万人中拼杀出来的功名。先前师生两人齐齐把小太子考校了半日,心中便都有了底。
李澜读书识字都是从奏疏上学的,倒不虞他读不懂奏疏,甚至还知道一些《尚书》或是《通鉴》中为政的典故;至于诗词歌赋和四书五经之类的童蒙之学,则是一概不通,连一句河上青芜堤上柳都念不顺口。
若是叫大儒宗师来听说了,一定觉得如此良才美质,被教成这样,实在是是明珠暗投珠玉蒙尘。但于孟谢二人而言,小太子能读懂奏疏已堪万千庆幸,诗词歌赋之类的对一位监国太子而言也不是那么用得上的,慢慢弥补也来得及。
李澜毕竟得位不正,谢别和孟惟先前有意弄了些玄虚,想叫群臣相信李澜确乎是李言心中属意暗自教导的太子,却也因此,一时还不能为李澜筹备延师出阁读书之事,需得等到尘埃落定……至少也要到藩王入贡之后。是以如今李澜的功课,暂且也都是孟惟在教。
因为白日里的事,李澜一直都有些没精打采,写着写着觉得倦了,想用左手支颐撑着头写字,手上一阵刺痛才想起来自己左手上全是细小的刀伤,低头去看的时候,白纱上已经渗出了点点梅红。
乐然吃了一惊,忙抢上来捧着他的手腕絮絮叨叨说些大惊小怪的话,李澜垂着眼看着从小侍奉的内侍嘴唇开开合合,却有些听不进。他回过头看案上自己刚才写的字,玉版纸上白乐天的旷古歌行抄到一半就成被层层累累的墨字没过了,同今上御笔一般无二的笔迹漫然满纸,写的都是养不教父之过。
他突然便觉得眼酸鼻酸哪里都酸,蓦地把左掌从乐然手里抽出来,道:“孤不想写了,备水,孤要沐浴。”
乐然不放心地道:“殿下,还是叫太医来把手重新包一包,不然……”
李澜打断他,语气涩然,又有点往上飘:“不必了,能有多少血,手指上都要挤不出了……没关系,大不了割腕子,实在不行还有右手……叫他们备水,孤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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