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冷眼看他挣扎不得起身,略伸出手又很快收回,不无警惕地道:“不必作态。朕如今落在你手里,是自作孽耳。”
“”父皇……不信我……”李澜用力地吐出一口气,强忍着颅内锥刺一般的剧痛,低声道:“父皇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澜儿……除了澜儿你还可以信任谁……?李沦死了,李泾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你只有澜儿啊!”
“若非如此,你怎么能安稳地坐上监国之位?你——”
“养不教,父之过。”
李澜打断了他父亲的冷言冷语,口吻疲惫虚弱,落入皇帝耳中却如九天惊雷轰然落下。
“父皇没有教过澜儿什么人是不能杀的……李沦惹父皇不高兴了,他就该死。”李澜低声笑出来,他按着额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唇边笑意很是凉薄诡诞,李言面色一凝,却听李澜低声道:“父皇要很多儿子,澜儿却从不要什么哥哥。如果他死了会叫父皇这样痛心难过,甚至怪我……那他就更该死了。养不教,父之过。寻常孩子在蒙学里学的东西,澜儿十八岁第一次见。所以父皇,你教过我什么?父慈子爱还是兄友弟恭?”
皇帝的后齿无意识地切紧了,他想呵斥李澜,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岂止是没有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
但为了帝位骗了他十几年的人又有什么面目对他横加指责?
“你没有。”李澜只用三个字定了谳。皇帝惊怒交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来自于李澜前所未有的悖逆;亦或是那个事实——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切,葬送了几个儿子的性命,根本不配为人君父的事实。
熟悉的震颤泛起来,皇帝修长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被褥,眼前的一切都物是人非颠倒恍惚,陆离的声音和光影忽远忽近地变幻,李言强稳住心神想去抓住那些,可是全然徒然。
他甚至觉得一直滞涩难以发声的喉咙口都忽然润泽起来,是那种温热的,带着铁腥气的润泽。
李澜强忍着颅内横冲直撞的痛楚抬眼,就看见他父皇苍白得吓人的嘴唇忽然透出一种艳色来,像血。
他急忙在床边坐下,伸手要揽住他父皇,却再度被打开。
李澜的面上同样血色褪尽,先前诡诞的神色像是日光下的霜花一样消散无踪。
“可我不怪你,父皇,澜儿一点都不怪你……澜儿恨不得把命都给你……可你不信澜儿。”李澜说着,倾身上前,像是要亲吻他的父皇,但无甚血色的嘴唇并未落在皇帝面颊上,青年有力的指掌按住了皇帝的手,引着他的手摸进床头暗格里去。
李言蹙着眉用力挣扎,可当年尚可被他抱起的孩子现在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了,气力更是大得他根本挣不脱,何况此刻他神魂失位,根本强不过……猝不防指尖被按在了什么锐物上,痛得连神智都为之一清。
是他的弩。李言愣了愣,手指沿着矢尖摸过去,弩机上了弦,只要拿在手中牙发一扣就可以夺去一个人的性命。而李澜带他摸到那把弩之后就已经收回了手,很纯粹地拥抱着他。他的幼子沐浴时还是用的桂花香,甜暖柔软的香气从青年身上溢出来,他把脸埋在皇帝胸口,单薄的寝衣轻易就被泪水沾透。
李言茫然地轻抚着那把上了弦的硬弩,李澜在他怀里说话,埋得太近,声音带动他的胸腔一道振动。
他说:“父皇不要生气,会生病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就好了。”
“我日日夜夜盼着父皇醒过来,重新认得我……可是父皇好不容易醒过来,却不要我了……”
“那我也不要我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言并未想到最后的防身利器已经复归其位,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划过绷紧的弩弦,不无痛楚地想:这也不过是在哄我罢了。
处心积虑装疯卖傻十余年才得到的权位,怎么会说不要就不要?
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明而且心机深沉,自己对他的眷恋不仅被看穿了,还被持作要挟……这实在是太难看了。为人君父,对身生子嗣满怀妄念已是不该,竟还被以此胁持……
可他又何尝动得了手?十几年的倾心相付,李澜仰起头看他他就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即使被欺骗背叛恨之入骨,竟也舍不得他受一点伤……
皇帝心里乱做一团,左手仍旧按着弩弦,右手却忍不住想要抱住依偎在他怀中的年轻人,桂花香气温和地安抚着他,叫他恨不得忘却腹剑去尝那满口甘词谀蜜……
李澜却在他即将抬手的时候推开了他。他仅有的儿子温柔而坚定地握着他的手叫他端起那具弩机,抵在自己心口上,含着泪诱哄他:“父皇只要按下牙发,就再也不用看着澜儿生气了。澜儿要是死了,父皇就会相信澜儿了吧?做皇帝太辛苦,澜儿不想父皇这样辛苦,可既然父皇以为澜儿做错了,那澜儿就该死。”
李言神色骤然一厉,他将手指扣在牙发上,将弩机***在李澜胸口:“你真以为朕舍不得么?”
“父皇舍不得……么?”
“朕不过是不想再背上弑子的罪孽罢了!”
“既然这样。”李澜点了点头,将皇帝软弱无力的手指从牙发上挪开,又接过了弩机的机身。李言反抗不过,也全然没想过要反抗,任由最后的防身利器被从手中夺走。
但李澜接下来的动作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宠爱的少子,如今监国摄政,虽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的李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后跪在龙床三步之外的地方,反手倒持,将弩机顶在了自己心口上,平静且理所当然地道:“澜儿让父皇难过了,澜儿也该死。弑子是人伦大非,澜儿不能让父皇背这样的骂名。”
他说着,竟就要扣牙发。
李言惊怒万端,一时甚至无法出声喝止,急忙从龙床上下来,却因为气血孱弱,恍若一脚踩入水中,空茫茫全不着力。
李澜眼看着李言匆忙下榻,又整个向前栽倒,一时倒也顾不上自裁,扔了弩机便膝行上前,恰好接住了他父皇。
“父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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