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星儿能送千家诗,你能不?”
“我不能。你能?”
佳欣干笑了两声。“我也不能。但我至少比你强。也比星儿强。”
“废话,你那是王琰教出来的——”佳研看了一眼弘墩,“换个话题,你和墩儿比呢,谁强?”
“那自然又比不上弘暾了。他可是弘字辈里文采第一的孩子,弘时弘历弘皙都比不过的。”
“孩儿不敢。”弘墩被夸奖得额上沁汗,“书斋功夫。不过是微末小技而已。莫说阿玛额娘,就是众兄弟,也大有孩儿拍马难追之处。”
“这话谦逊。”佳欣笑问,“那你说说,什么才是经天济世的大本事?谁最有这本事?”
“弘历。”弘暾不假思索的说出一个名字。
佳欣心中一颤,想起来正大光明的一个名字。忍不住叹了一声。“……墩儿。其实你挺像一个人的。”
弘暾来不及追问佳研就先迫不及待了:“谁啊?我家墩儿像谁来着?”
“康王。”佳欣轻轻吐出两字。
“啊,八伯伯?”弘墩吓了一跳,“……孩儿,孩儿惶恐。”
“有什么好惶恐的?胤禩也聪明,才华天分去不如你。这群叔叔伯伯之间,比你聪明的,可能只有你九伯,还有十四叔。其余的,直诚雍恒。淳廉敦履,那个也不是天纵英明的主儿。现在看留下的那几位处事理政滴水不漏心窍玲珑手眼通天——可不都是逼出来的?想当年,胤禩虽稳重大度,却失之与冲和平缓,少了些霸气。胤禛就刚好相反,戾气太盛而不得人心。”佳欣随口臧口人物。
弘暾不知如何接口,却听佳研悠悠而叹:“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他才几岁?”
“几岁?”佳欣太高声音冷笑,“当年的十三阿哥,几岁就可以杀人而不变色了?比现在的弘墩,也大不了几岁罢了。”
“越说越没边际了。”佳研皱眉,却不动声色的向弘暾,“暾儿,去你娟姨那里,给额娘拿些油笺来。”
“是。”弘暾躬身告退而去。
“你怎么了?忽然说那么多?”佳研有些不解。
“没有怎么,忽然在那里想想,要是胤祥当了皇帝,让弘暾做储君,一定不错。”
“你发什么疯啊?就算胤祥能即位,暾儿也毕竟不是亲生的。你自己同我说的,怡王嫡子,乃是弘晓,不记得了么?”
“弘晓……唉。”佳欣忽然烦躁的站起来,多了两圈。“我……我不知道。”
“你在怀疑了么?”佳研一眼看穿佳欣心事,“怀疑时间?还是空间?怀疑她不会回来?”
“没有的事!”冲口而出的话语音量惊人,佳欣自己也吓了一跳。
佳研却幽幽叹:“到底是快中秋了,其实我问你是不是在怀疑,是因为……是因为自己,也在怀疑了。”
佳欣咬牙,不语。
佳研撤下强颜欢笑的面具:“大家都假装一切如常,但大家心里的弦都绷得太紧,以至于随时都有可能会断掉。前几日和白云观虚道长谈起,近日京师妖异重重、鬼影幢幢之事,姐,你以为,这些是由谁而起?——皇上的身子,谁都看出来是强弩之末,再撑也撑不了多久了。那位失之平和缺少霸气的爷,已经是磨刀霍霍;而某位不得人心的爷,却得了帝心,就等着册封诰天下。只有,只有那天纵奇才,十几岁上就能杀人不眨眼的主,现在却还不知道在那颗星星上自自在在,逍逍遥遥的享受呢?“
“佳研,他会回来的。”佳欣坚定彼此信念,“他不会扔下你我,独自逍遥的。我们等了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一两个月?”
“等了十年,人都等傻掉了。”佳研半开玩笑,半是真心,“看着孩子们从那么一点点长到现在这样,虽然平淡,却冲抵得过之前的骇浪惊涛。我都已经不太记得当年的月季,是什么香气了。”
“月季的香气本来就淡。”佳欣站在窗边,轻轻一推就是满园颜色,“……是啊,若是他真的不回来,那便相忘于星汉之中,两情……譬如朝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佳研曼声吟道,“我今劝君,切莫沉吟。白头偕老,有情无情?朝露星汉,化为烟云。”
“朝露星汉,化为烟云?……朝露如烟,星汉浮云。小研,你联诗的时候就出这首,虽然化用,却是好,真好。”
“可见作诗,不是看你能不能吟诵什么千家诗百家词的,对不对?陈子昂何尝有什么平仄,李白最好的从来都是酒后狂歌。”佳研持着小楷,娟娟字迹将适才的句子写下来,然后吹干,铺平。“赶明儿叫人裱了,挂起来——”
佳研佳欣同时不经意地抬头,同时看见了挂在那里已经有十年之久的那副星空图。
十年前佳研画下的天空,十年后显得有些黯淡了。
但……那其中的星河,仍旧如此幽邃、深密。
凝视片刻,佳欣坚定地开口:“只要他能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
“姐,”佳研带着颤开口,声音美的惊人,却空旷凋零。“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假使说,胤祥他……不是不想回来,却是回不来了呢?”
木窗空洞的与窗棂撞击,发出轻微却沉闷的声响。
窗外有风。
佳欣看着佳研。
“你预感到了什么?”
她用最大的勇气问。
佳研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很准,却很抽象。
“……寂寞。很寂寞。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佳研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他不回来的话……姐,星河如此宽阔,我们没有鹊桥,要如何偷渡?”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佳欣很勉强的挤出一个类似笑得表情。
“我们要想好。”佳研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想好,要如何活下去。”
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你以为它是全部,你以为你那么那么的爱,你以为自己已经陷入那海之中,四面无助,必要有它才能呼吸。
但一转头,却能看到栩栩如生的陆地,其实一直就在你的眼前。回头是岸?是,一直都是。但回头之前,怎么会知道追逐着自己的是陆地,还是蜃景如何知道自己会消失,还是会重现?
爱是相互的东西,但更是一个人的事情。
“对方”是爱里很重要的东西,但更是毫不重要的东西。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
玄烨病于畅春园。
佳欣便服入侍,守候在老爷子身旁。
——都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大限。
多么无趣。知道着历史而去经历,多么的趣味索然。
但也有又出乎意外的。康熙通过佳欣的手,每日传递出去的那些密折,将尘世大概,王朝脉络,理了个清清楚楚。四川总督调往青海军前效力。云南将军调任云贵总督,原云贵总督准予而非依例夺情。兵部侍郎致仕,继任者乃是福全的小儿子多锒贝子,而他哥哥半月前接管了户部,兄弟联手,原本被胤禟一手把持的国库终于敲开一道裂口,胤褆那边的军饷也总算不再有后顾之忧。另一面,胤禛的门人收到巨大的打击,一道圣旨中七人赐死,五人罢官。十月三十,下旨令胤褆回京。
胤禩胤禛两派都是人仰马翻,此时宣召胤褆,几乎意味着要将大位以待。
但此时弘历被莫名其妙的越过兄长弘时而得封贝子,胤禛和湘雅所生的正要出嫁的庶出女儿,也被封为多罗郡主。
同日,苏奴被拘。
十一月初一,自从贪贿案后再没有得到过晋封的胤禟忽然被升为贝勒。同时赏胤禩银五千。
众人看来扑所迷离的一团动向,均出自于佳欣一支玉笔——风雨将至,一切为保清室传延不堕,一切未免枭雄各占一方,将河山割裂。
打压胤禩系的军队,自然是为了避免胤禩谋反。打压胤禛门人,则是为清未来的君侧,赐死的均是康熙认为对将来的雍正皇帝没有益处的庸臣奸臣,罢官的则是康熙慧眼相中的能臣,将来留于雍正起复,以笼络臣心。召胤褆,封胤禟都是为了避免胤禛将火力对着胤禩全开,想要保住胤禩的一条性命;封弘历,则是很清楚地告知胤禛。他能够继位这个优秀的皇孙功不可没。
十一月初三,佳研入畅春园詹宁居探视。
康熙命人取出多年前收藏的一本英文小说,名佳研朗诵。
佳研早将英文忘了个七零八落,但她的发音好听。朗朗清清,康熙听的甚为惬意,本已水米不进的身体。竟好似恢复了些许。当晚用了一碗米粥。
佳欣大恸。
医者,如何看不出来,何谓回光返照?
十一月初五,康熙在京皇子都已聚集在了畅春园中,却个个都被变相软禁,既见不到皇帝,亦不能妄动一步。守在康熙床前的只有全体宫监婢女都不知来历的“俊美青年”佳欣一人。
胤褆在此日撇下兵马部队。孤身匹马,日夜兼程,要赶回京师。
十一月初八,佳欣以皇帝印杀三太医。
十一月初十,康熙醒转。
佳欣私召佳研入侍,以第六层之紫金气为玄烨续命。
——“胤祥就快回来了。”佳欣在康熙耳边,轻轻的说。
但康熙摇头。
紫金气流入经脉,他暂时减却病痛,神智清明。
他的声音,很平稳,犹如他一生的心。
“祥儿不会回来了。”
一语惊人。佳研凝疑半声,却立刻咬牙痛呼出声——她一刹那间行气错乱,几乎走火入魔。佳欣来不及做任何判断,下意识的运气澎湃内力,将佳研气脉引导回复。“皇上……”看佳研力尽睡去,佳欣双膝酸软,不知如何应对。
“不要等了。详儿不会回来了。”康熙坐起身来,一瞬间,他苍白的鬓发和深深的皱纹似乎全然消逝。佳欣在他眼睛里看见了很多、很多东西。是八九岁时登上皇位时候所见的风云乱动?是十几岁除鳌拜收大政是所看见的势不可挡?是挥兵三藩,与萨满女联手天下时所看见地帝国纵横?……如流云,如逝水,如天空倒影,如人间凡夷。最终,一切都慢慢平静下来,化为一点点的柔情,和安宁。
——佳欣在他眸子里,看见了一个女子。
是的。她看见了很多年前一缕香魂不知消散去了何处,瑰丽容色却始终存在于这个帝室的每个角落阴影里的那个——女子。
章幻生。
章佳氏。幻生。
……好漂亮。
佳欣没有办法来形容那样的存在。
不是容貌,不是肤色,不是身体,甚至不是气韵。
是那存在本身。
如大美无言的山河,又似孤零零大漠里的一缕嫣红。
如江心怃然碎裂的银光,又似海平线上偶尔荡漾的一抹展翼。
……不慑人,也不逼人。
却让你沐浴在那样的美丽当中,失却了呼吸。
心甘情愿的,不能呼吸。
她不忧愁,也不快乐。
她只是在那里,存在在那里。那里便似充满了……爱。
而她呼吸的声音,有星辰运转与其中。如此挥洒,挥洒的星光的行迹。
抓得住,却又都失去。
一刹那间。佳欣彻底明白,为何康熙爱此女终生——那样一种星辰似的宁静,正是康熙的眸子里常常投身出去,想要寻找的东西。
星光,和追寻星光的眼睛。
好似拼图,终于而完整。
终于而完整。
那么,在失去她之后,康熙又如何呢?
章佳氏在眼前一点一点消失。
佳欣想要伸手去留,却什么也留不住。
眼前出现的景象。却让她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团星云,好绚烂的星云,在那里,久久都不能散去。
是什么呢?好像花开,有好像花谢,好像烟花爆炸开来而百花盛放,好像火焰猎猎而燃,烧尽了人间天界的一整张因陀罗网。
那是,星辰的炸开。
佳欣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周遭失却了氧气。她没有办法再呼吸。
是。
那是胤祥。
十年前他和法海所乘坐的飞行器就已经在宇宙中爆炸。
离开地球不久。就已经投入了那永恒的绚丽。
在预测里,在回忆了,在交感里,在忘记里。
那种绚丽。
空等了十年。又如何及得上这一瞬间的壮丽?
……幻生。
佳欣轻轻喊了出来。
一段讯息,隔了十年,才由幻生的魂传达回来给了康熙。
而康熙现在,又告诉自己。
他早已经不在。
不在任何地方。
上天入地,化为星辰。宇宙间的一点劫灰,不知道在几度轮回之后,才会融化在眼前的尘埃里面,悲哀的映照出这个透明的世间?
穿越,穿不过。
情意障,血肉祭。
佳欣动不了,心里慢慢一级一级回溯过去。十年的岁月渐渐消失,最后,她听见可胤祥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竟是那句“我抱着你”。
……那时节,佳欣靠在床上,对他说:“我要睡一会。”然后胤祥低头,声音如在耳边。他说:“我抱着你。”佳欣听到,觉得心里安定,便睡着了。这一梦便是十年,至今……尚不得清醒。
不得不清醒。
心里有些部分撕裂了。但另一部分,还在血淋淋的跳动。
“纪素……”康熙忽然握住佳欣的手,及其有力,“朕去了。……辛苦你了。”
佳欣睁大双眼。
看着康熙缓缓合上眼睛。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一。
佳欣浑身颤抖,坐在龙床之前。
天地悠悠,她只有她一人。
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直到——
她屏弃了爱,亦屏弃了恨。
然后她站起来,抱起佳研,将她带到外室,请太监送回京城。
再然后返回室内,在镜前坐下。
康熙的房中的镜子并不太精美,但却已经足够。
佳欣取出怀中布包,努力稳定住双手,开始为自己易容。
一个时辰后,佳欣结束整齐,密诏皇四子胤禛入见。
密谈有一个时辰,天光破晓。
上谕众皇子侍驾。
雪地里一群眉目模糊的男子彻夜长跪在詹宁居前。驾崩之讯还在佳欣手中,而天地均以缟素。
纷纷扬扬,雪落,心惊。
隆科多等入见。
佳欣沉默,对他们点头。
他们看住胤禛,忽然跪下行礼。
然后众人去到了正大光明,取出遗诏。
佳欣按了按自己怀中另一份诏书和九枚蜡丸,若无其事的举步。
回到康熙身边,她才感觉到最后一丝暖。
胤禛看着她,隆科多鄂而秦亦看着她。
她最后点了点头。
窗外那群皇子还如泥雕木塑,雪,愈加的大了。
片刻之后,胤禛持康熙手书,康熙临终所赐念珠以及遗诏。
他的背后,佳欣在两个聋哑太监的引导下,从秘门离开畅春园。
一身雪片洒落,雪光阴沉着天光,路上浅浅车辙。
佳研咬住自己下唇,看远处无尽天际。
……那个想去而不能的地方。
这段想了却必须忍下去的尘世。
“我抱着你。”有人在耳边吹气,伸出温暖的怀抱。
佳欣闭目,享受这片刻惬意。
真想融融睡去啊……这死生之间最舒展的一种沉迷。
但她忽然用力咬唇。
咬至出血。
她挣扎出来,眼神刹那凌厉清明。
一转身,竟是十年。
缓缓放下双臂。
佳欣不在抱着自己。
世间伶仃,从此独行,令人安睡的温暖,断绝于梦境。
马车行至十三阿哥府邸。
雍府来的人已经早到,正在焦急。
佳欣下车,眉目锐利,却好看。
一身素白的男装,拂了一身的雪。
“奉大行皇帝遗命,即可释放皇十三子,着既往畅春园听旨!”
佳欣潇洒的理一理衣襟。
有雪落在发间,仿佛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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