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舞雩睁着眼睛熬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推开窗,才发现窗外草叶挂满白露,拂面而来的风里也不知何时带上了凉意。
秋天已经到来了。
杜舞雩翻箱倒柜,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布包,在手上掂了掂。他低着头笑了笑,嘴角却沉重得发疼,但是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提着布包出门去了。
村中的路曲曲弯弯,每一条都通向先生的家。
第四章
【肆】
《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先生的家并不在水一方,而是在村子的另一方。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昨夜一晚露重风寒,麦草树梢上挂满晨露,迎着清早第一缕方从山涧深处探出的曦光,剔透明亮如一地水晶。
杜舞雩走过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如他往常那样,走得不快不慢,一步一步稳如泰山。而他的心却挂在初秋微凉的风里,一边听着风的絮语,一边冷冷打颤。脚下的路缓缓蔓延,仿佛永无尽头,但却又命中注定一般,停止在弁袭君的院门口。
他的心悬挂在风里,倾听着始终遗留在风中的心声。
弁袭君的院中种了数株梅树,树干枝节嶙峋,却生得十分茂盛,向青空探着新枝,吐出小小的尖芽。他房门紧闭,看不到内中情景,唯在窗下悬了一条珠串,是蓝紫相间的颜色。
杜舞雩瞧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弁袭君从前常常佩戴的头饰。
那时的弁袭君高高在上,衣服华贵,盘发繁琐复杂,珠帘垂在脸侧,总是掩去他比孔雀尾羽还要华丽几分的眼尾。在他说话和动作间,珠帘便相互碰撞着奏出轻灵动人的神乐,让他变得遥远神圣,变成不可触及的神之使者。
他披在身上的一身华服,就此将他灵魂中的人性掩去,沉沉地压着他的双肩,又不容抗拒地托着他的双脚,让弁袭君变得不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也让这些匍匐在地的“人”,再也无法读懂“神”的心意。
站在泥土里的“人”看不清“神”,站在云端上的“神”也再不懂“人”。
所以他们分道扬镳。
杜舞雩盯着那串漂亮的珠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才挣脱了风的絮语,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胸腔里。于是他伸手推开了院门,一步一步踏向自己原本的方向。
杜舞雩轻叩两下门板,却无人前来应门,只听门后远远地传来一句:
“什么人?”
那声音又轻又细,但又铭刻入心一样的熟悉。
“是我,杜舞雩,”他贴近了门扉,胸膛用力起伏着,“我听孩子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门内的人沉默许久,才轻声叹道,“请进吧……”
杜舞雩捏紧了怀里的布包,手上用力缓缓推开了门。
屋内挂了浅色的帷幔,一层层地挡着秋风,但通风很好,空气里连一点药味都闻不到。弁袭君半卧在床上,伸手撩开一层薄纱,看到小心翼翼唯恐让风吹进屋里的杜舞雩,忍不住抿着唇笑了笑。
但等杜舞雩走到他的床边,他又不知道为何,硬是把那抹笑意藏了起来。
据孩子们说,弁袭君是受了风寒,兼之身体本就虚弱,才会一病不起。杜舞雩听完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如今看到人虽满面病容,但精神尚好,才悄悄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松快,往日里又常和弁袭君彼此冷眼相对惯了,因而也不觉得弁袭君态度冷淡,甚至还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道了一声“打扰”便想往弁袭君身边去,才走了一步,突然脚跟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一股大力拽住了他的裤脚,力道之大差点在弁袭君床前扯掉他的半条裤子。
“?!”
杜舞雩慌忙扯住裤腰,一低头,却见腿上挂了两个红彤彤的毛绒团子。
两个毛球一个狠咬他的后脚跟,一个吊在他的裤脚上,嘴里哼哼唧唧唬个不停,见到杜舞雩低头,还有恃无恐地朝他龇牙吐舌头。
杜舞雩一个踉跄,心想:这不是弁袭君的禘猊吗?
两只禘猊本是弁袭君布道时踩在脚下的神兽,用来衬托圣裁者高高在上的荣光与神圣,如今也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泥,还咬着杜舞雩的鞋跟不松口,丝毫没有身为神兽应有的高贵与矜持。
杜舞雩福临心至,突然想起那个跟在弁袭君身边原本沉默寡言实际张牙舞爪像小猫一样的童子,顿时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宠物肖似主人像”,连带着看向弁袭君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
弁袭君本来正在抿唇偷笑,一见杜舞雩看过来连忙收敛了笑意,故作严肃地冲两只禘猊喝道:“杜先生是客人,你们怎么这样没礼貌!”
两只禘猊“呜呜”叫了好几声,见弁袭君仍是不假辞色,才悻悻松开杜舞雩的裤子,龇牙咧嘴地跑了。
杜舞雩无奈望着裤子上被咬出的破洞,正想叹气,眼角却瞥到弁袭君眼底一点促狭的笑意,便又泄了气,想:要是能让他多笑笑,再赔上一条裤子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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