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若是领到赏钱,固然是开心的,可时不时会觉得自己读书倒像是戏台子上唱戏的,唱得好给赏钱,唱得不好一个子儿也没有,因此赏钱他都攒着,不好意思拿出来花。
尽管他才十二岁,倒有时像个二十岁的青年,心眼儿多想得细致,别人对他好了总要思索一番前因后果,他没有父母,自觉生来无牵无挂,不该欠别人什么,梅先生供他读书,他自然是感激的,可觉得表现得太过热情又像是舔人皮鞋的哈巴狗失了尊严。于是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不自在,这样捱了快两年,书都没读进去多少,他不想念四书,背纲常,他觉得自己生在这个年代,应当去做一点少年该做的事,可是要做什么,他却混混沌沌地并不清楚。
仍旧是热,空气里闷闷得让人觉得憋屈,蝉都不叫了,街上安静得不自然,一片死寂之下像是有暗流涌动。
明德闲得无聊,开始四处打量。摊子对面有棵大樟树,有个小孩儿蹲在树荫里,胳膊细细的,握着把大蒲扇慢悠悠地扇,树荫很浓密,只看见他穿件半旧的小白褂,却看不清脸。
那小孩扇着扇着突然僵了一下,明德看他不动了,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听见隐隐约约地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风起云涌,好似乌云开始聚拢,那声音渐渐变大。明德无端觉得恐慌,可又有些兴奋,虽然什么内容也听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不能错过,他于是侧头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分辨。
天气还是闷热,太阳光亮一点儿没减,那些声音却聚拢成巨大的乌云越来越近,轰隆隆仿佛响起了雷声,明德踮起脚尖,他听见“改革”,听见“反对”,听见“打倒”,声调高而尖锐,撕心裂肺地,破了音或者喊到一半弱下来,被更嘹亮的声音覆盖,一层盖过一层,不难听出是年轻人在呼喊。
乌云还在聚拢,雷声越来越大。明德觉得血液都在这声音中煮沸了,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觉得应该站到他们中去了,他是个年轻人,应该做年轻人做的事,他要加入他们,去呼喊“打倒”“反对”!
他动了。
他向前走,他要去找那声音的源头,他要汇入到他们之中去。
明德这时看见,那个小孩也站起来了。看上去十来岁,比明德要矮。他也要去吗?
越来越多的人听见这声音,于是讨论声也嗡嗡地从角落里响起来,在明德听来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虫子们聚在一起慌张地鸣叫,他们这些人,衰老而麻木,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柴米油盐,多赚几个子儿,他们不敢反对,更别提打倒。
十二岁的明德还没有意识到他将见证一股新力量的崛起,见证新旧势力的第一次对抗,以及见到接下来要和他走一百年的这个人。
而这个将要和他走过未来的一百年的人现在只是皱着眉抽抽鼻子,竹竿似的细腿儿把步子迈得很大。
他往前走,明德也在往前走。乌云还在聚拢,聚拢。
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音的乌云翻卷奔涌而来,声势浩大,其间还有雷声闷在云层里没有透下来。
明德看到那个小孩儿从树荫里走出来,走到已不再灼眼的阳光下来,先是沾着灰的布鞋,再是细细的腿儿,然后是小白褂,最后是一张和他的旧衣服不搭的白白净净的脸,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在移动视线四处张望。
太阳也黯淡了,声音的乌云熄灭了耀眼的日光,似乎起风了,那乌云被风推送着加速靠近,声音越来越大。一切翻滚盘旋汹涌而来,人潮已经涌动到街角即将出现,声音不断地放大,速度越来越快势头越来越猛烈,暴风雨积蓄着酝酿着飞速扩张,轰隆轰隆冲向顶点。
那孩子猛地转过头,和明德对上视线——一个惊雷这时炸开。
“啪!”
声音刺破云层清脆地传来,接着一片死寂,空气里只荡着回声。
他们盯住对方,一秒钟像一万年,一样的黑色眼瞳折射一样的日光,眉头都是皱着的,眼神里有他们自己都说不出的惊诧。
最后回声也被这死寂吞没,一万年变回了一秒钟,被高得无法更高带着颤抖的声音打破,他们从惊鸿一瞥里醒过来,重回这暴风雨中。
“开——枪——了!”
原来是枪声。
沉默被摧枯拉朽般折断粉碎,狂风暴雨来了。
人群奔跑呼喊而来,喊破了嗓子,打翻了摊子,呯呯哐哐锅碗瓢盆碎了一地,鞋子被踩掉了从人群里飞出来,这边有人被挤折了腿哭嚎着救命,那边有人钱袋被撞掉撒了一地钱,有人急忙扑去捡钱却又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潮吞没。
明德被一个人撞到了路边,这场暴雨劈头盖脸浇上来,他还有点懵,头顶上飞过茶杯盖,肩膀被乱扔的书本砸了一下,甚至有血溅到他脸上,温热的还带着腥气。他愣愣站在风暴里,灵魂在天外。先前那一点不成气候的理想抱负被恐惧撕得粉碎,他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动弹,也许一步错就会满头血,而内心最深处还有个人在冷静地说着,你瞧瞧你,和那些麻木而无知的虫子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平安喜乐岁月静好不过是泡影,外界的动荡带来的恐惧第一次真真切切传达至他心里。乌云把他裹在里面,动弹不得,而声音却隔着薄薄一层膜渐渐变得模糊了,视野之内的东西也无暇去思考,触觉变得迟钝,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阵阵地疼,液体流了下来,也许是血。
可他没有感觉。他沉浸在无助恐惧和悲哀里,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勉勉强强算个少年,读了这么久看不懂释义的书,浑浑噩噩过着衣食无忧而良心不安的日子,每天为了面子自尊和米饭面条挣扎,头一次被拉扯到自己的小世界之外。
哦,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想。
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这样。
他感觉他的手被人拉住了,冰凉凉的激得他清醒过来,耳朵里充斥的声音一下子放大数百倍,视野里仍旧是兵荒马乱。脸颊上糊着也许是血的液体,还在火辣辣地疼。
他侧头一看是刚刚那个小孩儿,额头上被砸青了一块,目光灼灼嘴角带笑,明德傻乎乎地想问他你笑什么,被他大力一扯。
“跑!”
鞋踏在麻石路面上哒哒地响,声音被抛在身后,明德手被那个小孩儿攥得紧紧的,耳旁风声呼啸,有点喘不来气,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只有腿部的酸痛明确无误地传来。
又绕过一个街角,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明德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了稳身子发现对方已经一屁股坐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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