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他们在仆从带领下来到马厩。马童从厩中牵出两匹白马,在一旁为它们配上鞍鞯,乔万尼将一束牧草递到马嘴边,忽然发觉马槽上似乎刻着一排小字。他伸手揩去附着的苔泥,下方木板上的的字迹便果然显露无疑。
“玛尔斯?”
“嗯?”洛伦佐转过身,“噢。那是我小时候刻上去的。”
他指了指四周的木栅栏。“每一格上都有。玛尔斯是我最喜欢的一匹。那时我为我的每一匹小马和每一只猎犬都取了名字……跟我来。”
他们走到马厩外。高大的栎树林荫下竖着一方矮小的红色大理石石碑,后方是一片养护平整的青草地,散落着小朵小朵细碎的白花。洛伦佐弯腰拂去碑上的尘灰:“这里葬着我从前的小猎犬。卡佩拉奥、比翁多、罗西纳、吉奥托和老科尔塔……它们都是在我离开后去世的。”
“那是什么时候?”
“八岁,”洛伦佐回忆着,“直到祖父将我接去佛罗伦萨——在我的幼年,一直是他教导着我。母亲和朱利亚诺留在卡雷吉,我很少见到他们。”
他笑了笑:“在我背着一条又一条律令时,朱利亚诺却能一直枕在母亲膝头。我偶尔会为此嫉妒他。”
他与公爵夫人间异样的生疏似乎有了解释。乔万尼想象着那个场景,年幼的洛伦佐如何被从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带走,离开母亲与同龄人,来到严厉的祖父身边。等待这名少年的是一名公爵应有的训练,在同龄人仍在街巷中疯跑时,他一次又一次随祖父出访,参加辩论、法庭与不怀好意的宴会。他想象小小的洛伦佐站在宫中的那间围满外国使节的会客室中,如同群狼环伺下的幼狮。
洛伦佐已跨上马背。他久未游猎,此时看上去格外放松。他们穿过托斯卡纳北部广袤无际的原野,大部分是草场与荒地,牛与羊群自在地漫步在草地间;河岸边则零散分布着几座木制农舍,这一带的许多农人都认识公爵,远远便向他们挥手致意,执意请公爵停步接受他们的礼物。于是他们将马拴在河边的柳树上,接过农人往他们怀中塞来的蜂蜜与长面包,直到马匹颈边的革囊再也放不下更多。洛伦佐与他们交谈,语气熟稔如亲朋兄弟,农人们指向山坡上青绿欲滴的葡萄架,请他明年务必来尝尝他们的新酒。洛伦佐点着头,一一答应:“一定。”
越过一片又一片长满青草的缓坡,远远便能闻到硫磺的气味。闻名欧罗巴的温泉便藏在此地的岩石之中,托斯卡纳的人们相信它可治愈百病。晴日明丽的阳光下,他们在暖雾蒸腾的岩石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上午,第一次发现夏日时光可以像插了翅膀那样飞速远去。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留在庄园中。乔万尼很快发现卡雷吉庄园甚至比城中的美第奇宫更为华美,因为在远离市民的原野中,主人不必担心因显露过多的财富而遭受猜忌。仆从们用马匹运回仍然温暖的矿泉,注入埋在墙壁中的铁管中,只需扭开浴盆边天鹅形状的水龙头,主人们便能足不出户地享受泉水。喜爱沐浴是罗马人的传统,美第奇族人亦继承了这一点,庄园中的浴室大得惊人,如同古罗马时期公共浴场,但远比那奢华许多。墙边白色、淡红色与天蓝色的马赛克拼出了爱神诞生的画面,维纳斯蜷卧在贝壳之中,从塞浦路斯的泡沫中缓缓升起。贵重的浴盆由葡萄牙船队跨越大洋运回的奇异石料制成,触感并非冰凉而是温热,宽敞得足以容纳两具相缠的躯体。青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两张包银的长椅,离开浴池后,他们偶尔会躺在长椅柔软的羽绒垫子上,有时相互读诗,更多时候在做/爱。爱像呼吸一样带来生命力,消解一切疲惫苦楚;安宁的喜悦泛滥着,“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1]每一种渴望都得以满足,幸福得让人想要确认自己的双足是否已离开地面。有时乔万尼会在午夜醒来,确认洛伦佐仍在他的怀抱之中。他想起从前攥着金币入眠的自己,在心中祈祷此刻永恒;他从未如此虔诚。
第六日时,卡雷吉迎来了第一位闯入庄园大门的不速之客——此前几位已被侍官用“公爵身体不适”为盾挡回。那是洛伦佐的舅舅,尤里乌斯·托尔纳博尼,他与洛伦佐进行了短暂而激烈的交谈,在黄昏时拂袖而去;此后,数辆属于美第奇家族远亲的马车停在了庄园的苹果树下,洛伦佐一一接待他们,进行具有类似轮廓的谈话,关于“愚蠢的公爵”如何新增执政团席位并将它们拱手让出。
“您如今给出一个席位,不久之后也许将给出更多……”
“您想建立什么?‘阿诺河上的新雅典’?……对于领袖而言,不切实际的幻想比残忍更危险。”
甚至有人直白地问:“难道您不想要一顶王冠么?”那人指向壁柜中的青铜头像,“想想奥古斯都的故事,您不是一直崇敬着他么?”
“也许我更喜欢恺撒。”洛伦佐答道。
“也许您的祖父已经扮演了恺撒的角色,”有人叹息着,“为什么要松开命运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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