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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说,乔万尼就知道他的小心思。他摇了摇头。

学徒眼中的期冀瞬间熄灭了,但看上去并不十分意外。乔万尼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当年的他不也是这样的么?将美第奇宫作为圣殿向往。

“一代一代追逐着太阳的人们……”他想起贝托尔多的话。

他摇了摇头,补充道:“我们另找一间房子。”

酒馆狭小的客房显然无法作为工作间,昼夜不间断的敲击声会打扰其他房客休息。他将意图告诉皮蒂,学徒再度双眼一亮:“请将这个任务交给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了。我保证,先生。”

他并未吹嘘。第二日,皮蒂已与他找到的房主谈好了合适的价钱,并提早支付了半年的租金——“感谢殿下的慷慨,先生。”这幢灰色小楼位于领主广场西南方,与美第奇宫仅一巷之隔。乔万尼没有对他的贸然决定提出异议,直到他来到阁楼,发现它正对着美第奇宫二楼东面的一扇拱窗。

他转过身,看了皮蒂一眼。像是早已预料,年轻的学徒立即举起双手:“殿下……不,我想,您也许会希望离宫殿近一些。”

乔万尼看向那扇窗。窗户紧闭,厚重的绸质窗帘密不透风地拢在窗后,使人无法得知室内的情状。皮蒂或许不知道,但他无法忘记,那是洛伦佐的卧房。

而那扇窗始终没有被打开过,他也始终无法控制投向它的视线。数日后,他才从皮蒂口中得知,洛伦佐早在四日前已动身前往佩鲁贾,作为佛罗伦萨的使节调停当地经年不息的战火。五年之后,洛伦佐的忙碌更甚从前。“殿下永远都在忙。我就没有见过他空闲的样子——他真的有空欣赏宫中的那些雕塑吗?”当他有意无意地问起时,皮蒂这样回答。就连他的疑惑,也和当年的乔万尼如初一辙。

他从皮蒂口中得到了更多关于洛伦佐的消息。这些曾是他过往极力避免得知的,如今却无法控制弥补的欲望。他知道洛伦佐在城内建立了戏剧基金,像雅典人曾做过的那样,用来资助戏剧创作和演出。他的反对派指责他浪费了本应用作城邦防务费用的“神圣税收”,创作者和文学家则对他感激涕零;他重新将但丁的名字带回了佛罗伦萨,将诗人的名字刻在广场的地砖上,每个路过的行人在注视它时都会低头,如同在对逝去的诗人致礼。“佛罗伦萨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英雄”——据说公爵曾这么说。他守护这座城邦,珍爱它、塑造它、使它完整。比起他的小继承人,佛罗伦萨更像是他的孩子。

谈起这些时,皮蒂的语气中充满骄傲,但是,偶尔,他看乔万尼的目光会变得十分奇怪,甚至隐含警惕。学徒自以为掩饰的当的细微神情无法逃脱乔万尼的眼睛,但他并未在意。

石料、蜡料和木板被搬进阁楼后,这里终于有了工作间的样子。最后一日,他们一起将订购的皮箱从马车上卸下,皮蒂为它的沉重而不停喘气。打开之后,他发现里面竟是成摞的羊皮书卷和手抄古本,一切只能在藏书家的书房里见到的东西。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日,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老师竟会将整个上午用在埋首书本之上,只偶尔用炭条草草记下几个形象。午后,乔万尼会打开他放置手稿的皮箱,翻阅从前在罗马绘成的画册。他过去的两年时间均在罗马度过,为建造教皇陵劳心竭力,正是它使他赢得了如今的财富与荣誉。罗马早已失去帝国时代的辉煌,如今的它遍布着垃圾、污水沟和坟场,是妓/女和小偷的天堂。但千年前的建筑和雕塑仍遗留了下来,即使它们早已残破不堪。梵蒂冈的工程之外,乔万尼用了大量的时间记录这些古物的图样,对城内的石棺、壁龛和凯旋门了如指掌。他曾用一整周的时间坐在古浴场中描摹图案,深草之中的蛇与老鼠是除他以外仅有的活物。“真有胆量,”他当时的助手曾说,“知道吗,你就像是旧时代的亡灵——不为复仇,只为追悼的那种。”

或许吧。而佛罗伦萨不正是亡灵作祟的城市么?——用教士们的话来说。在梵蒂冈时,他曾听主教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将洛伦佐称为“那个放出了鬼魂的君主”,暗地里轻蔑地叫他“降神者”、“敌/基/督者”,就像当年英诺森六世称呼彼得拉克一样。“异教徒的鬼魂”,他们强调,“柏拉图,苏格拉底!他们难道不该被拘在灵薄狱里么?”

多么可悲,他们身处于昔日帝国的中心,却对文明从前的模样一无所知。黑暗时代——彼得拉克这样称呼过去的一千余年,智慧不再流动,思想不再自由,但如今许多人认为它已终于再度迎来了一束曙光。一些东西腐化老朽,另一些东西则破茧而出,就在当下,就在这里,就在佛罗伦萨。

该用怎样的形象表现它?乔万尼长久地思索着。过去五年里,他少有长时间阅读的机会。不是每个宫廷都像美第奇宫那样将学者视为上宾,小丑、弄臣和美丽的东方女奴是那些地方更受欢迎的存在。公爵们更喜欢在壁炉上挂满女性裸体画,而不是古代君王与将军的头像。而在佛罗伦萨,美第奇宫对面的窗前,熟悉的气息再度扑面而来,他仿佛仍坐在那张黑檀木书桌旁,波利齐亚诺坐在他身边——仿佛从未远离。

这是这座城市的魔力。如同一阵清风,一股潜流,有什么在这里蓬勃地萌发,茂盛地生长,有朝一日,将改变所有识字者的书卷。

他很快发现皮蒂的拉丁语知识相当粗浅,至多只能读懂祈祷书,大概洛伦佐并没有像当年一样指派学者教授他。于是他开始教授皮蒂文法,像过去波利齐亚诺曾教他的那样。这让年少的学徒十分困惑,博纳罗蒂先生很少指派他,实际上,他虽然和蔼,却相当寡言,过去一天都难以和他说上十句话,却在学习这件事上颇为坚持。皮蒂是位手脚勤快的伙计,却并不是位足够安静沉稳的学生。他像麻雀那样好动和多嘴,看准了乔万尼性格温和,一有机会就会低声抱怨。“这是希腊字母?那些人真的不是随手乱画的吗?”“您一定是在开玩笑,一个词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涵义?”……

乔万尼并未放弃。之后每天的破晓时分,皮蒂都不得不苦着脸坐在桌边,阁楼中回荡着他一遍一遍干巴巴地读着《高卢战记》的声音。“我只是个手艺人,”他小声嘟囔着,以一种恰好能让乔万尼听见的音量,“为什么要看这些老学究才喜欢的东西?”

他想尽办法转移乔万尼的注意力,却往往收效甚微。唯一一次成功发生在半月以后,他试图让乔万尼的视线离开他翻译的拉丁文短句,以改正他刚刚才发现的几个小错误。“您看,先生,”他忽然高声说,“对面那扇窗——那扇窗终于打开了!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

乔万尼一顿,随即抬头。果然,一名老女仆正站在窗前,维持着推开窗的姿势。在她身后的床榻上,洛伦佐陷在被褥间,向她轻轻比了个手势。太远了,乔万尼看不清他的动作——下一刻,窗户被再度关上,窗帘亦随之合拢。

“那是殿下?”皮蒂问,“原来他也有偷懒的一天。”

他已完成了作弊,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老师投去一瞥,乔万尼没有看他,惫怠,洛伦佐?怎么可能,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美第奇公爵身上。这太反常了。而且……现在已临近午时,他又是为什么紧闭着门窗?

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想起——他怎么能忘记?佩鲁贾,洛伦佐前往的地方——一场瘟疫正在那里肆虐。

作者有话要说:

“耶稣降生以前的圣人(如苏、亚)等在灵薄狱”出自但丁《神曲》。

第24章四

“起床、洗漱、用餐、雕刻、用餐、雕刻……周而复始,直到午夜,殿下,”皮蒂说,“他精准得就像钟表。精力旺盛得就像参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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