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深吸了一口气。这五年来他的经历并非乏善可陈,甚至丰富得足以编成一本游历歌集。他谨慎地选择了故事的起点,知道这一定是洛伦佐感兴趣的部分。最初一年,他沿着大大小小的城邦向东前行,途经博洛尼亚、费拉拉和拉文纳。筹措了足够的旅费之后,他搭上威尼斯的商船,跨越海洋远赴希腊。赫西俄德的黄金时代早已不复存在,他所亲眼见证的是黑铁时代里神庙与卫城衰朽的残垣,唯有山川与海域仍一如既往,厚重、沉默而安详。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希腊,抚摸帕拉斯和密涅瓦的原名,寻访神话中祂们曾出现的地方。在柱石巨大的阴影里,他为千年前的古老神祇们画了整整一箱素描,即使最后这些画纸已散佚各处,古老的形象却已熔刻进了他的眼睛里。
“爱琴海真的那样美么?”
“的确十分壮观,殿下。”
“我只见过威尼斯的海。浑浊的青色巨浪,曳行的贡多拉让水道看上去和阿诺河没有两样,”洛伦佐说,“爱琴海——诞生过也葬送过英雄的海域,真想亲眼看看。”
乔万尼露出微笑。“有朝一日,您会的。”他说。
“或许吧。太难了。”洛伦佐摇头,“佛罗伦萨是我的伯利恒,也将是我的髑髅地。我可不是你这样的自由人。真让人羡慕。”
对话的间隙里,洛伦佐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乔万尼。青年已彻彻底底是一副成年人的眉眼,身上混合着忧郁与坚毅的气质。从前——那已像是很久以前了——少年寡言如同鱼市上的海蚌,颇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撬开他的外壳。但在谈起特定话题时,他也会变得多话,灰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星辰、钻石或是其他璀璨的东西。而如今的他已能优雅自如地与人交谈,如若披上锦袍,就是一位最合格不过的廷臣。
是什么——是谁打磨了他?他想。
“我听说你从未在银行中支取财物,”洛伦佐望着前方,“那么,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分别时的那枚徽章仍沉在阿诺河底,如今大约已成了一块废铁。乔万尼沉默片刻,说:“大多数时候,还好。”
“其他时候呢?”
“困难是不可避免的。”他答道。
洛伦佐侧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了一丝温度。
“你知道我很乐意听听。”
当美第奇不再是他的保护人时,世人眼中的乔万尼·博纳罗蒂只是一位稍微有点名气的年轻雕刻家。在离开这层铠甲之后,他才发现所处世界的真实面貌。庸俗、贪婪、邪恶的世纪,曾有神父这样批驳这个时代,而他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意大利的累累疮疤。最初的一年,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承接小型的订单,制作小爱神或小天使这类讨人喜欢的雕像;即使暂时无人愿意聘请他,他也有其他的谋生方式,比如,为富人们读诗换取报酬,他的拉丁语和希腊语知识足以让少见的人们将他当作学者。然而,在那些战乱频仍的城邦,知识与艺术一样被人轻贱,人们将名画连同橡木画框一起从墙上拆下,扔进壁炉燃烧取暖;将青铜巨像送入熔炉,铸成城墙上的炮筒。偶尔,会有好心人允许他睡在他们滴水的廊下,他用旧毯子和铁火盆取暖,吃着只配被端给刽子手的食物。
他简要而节制地谈起过往,避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怜悯。洛伦佐立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在城市里都这样——那么更糟糕的时候呢?在野地里时呢?”
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气:“像荒原里的圣约翰,吃的是蝗虫野蜜?”
“没有这么糟糕。”
“是吗?”
长得略显突兀的时间里,乔万尼没有说话。
“都过去了。”他说。
“美第奇家族的朋友不该经受这样的磨难。”洛伦佐说,“这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想向乔万尼走近一步。乔万尼看着他蜷起的手指,洛伦佐看上去仿佛就要伸手攥住他的衣领。他紧紧地逼视着面前的青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即使这样,都不愿意接受我的馈赠?为什么不写信回来?然而这些都不必问,他自我放逐的理由,两人都一样清楚。
这不是一个适合旧事重提的时刻。直到正午的钟声猝然响起,他们像广场上的鸽子那样被惊动了,猛地各自别开视线。洛伦佐无声地摇了摇头。
“您呢?”
他回过头去。乔万尼专注地注视着他,目光仍是温和的:“您做了些什么?”
微不可察地,洛伦佐松了一口气。他笑了:“就在你的面前。”
他拨开前方的黄杨枝叶。
一座庞然的大理石拱门出现在他们面前。绿树掩映后,是数座仿照万神殿式样而建的圆顶建筑与礼堂。乔万尼微仰起头,看见石门上方镌刻着的希腊文:美德即知识。
这是苏格拉底的格言,他当然知道。随即,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古老的学园于此刻在他面前复生。
他们向前走了一步。几名怀抱书本的年轻学生出现在他们面前,齐声向洛伦佐问好。一名蓄着浓密白须的老者随后走来,洛伦佐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瓦伦斯”,乔万尼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拜占庭那位与皇帝同名的大学者。他们望着师生一同在绿地彼端坐下,将书卷摊平在膝。空气温和宜人,弥漫着苹果花的香味,乔万尼听见他们开始朗诵《斐多篇》。白嘴鸦和麻雀从树梢上飞落,昂首挺胸地阔步走在他们身旁。
零散的弦乐声从远处传来,他从中分辨出竖琴与里拉琴的音色,如同流水般清澈明快。洛伦佐示意他向前,随他一路穿过绿影参差的柱廊,来到乐曲传来的地方。学生们穿着白袍,盘坐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正随着导师的指点拨出和弦。从眉骨和颧骨的形状看,这位年长的老师显然是位希腊人。这是他授课的学堂,而他的技艺并不止于音乐——上方的屋宇绘着栩栩如生的星图,角落里则摆放着一架用以占星的仪器,一颗银色的圆球正在铜环中片刻不息地转动。
他们望见来人,向公爵露出微笑。洛伦佐举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转向乔万尼:“我们的第一批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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