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试图抬起另一只还完好的手臂。他看到火光映亮了立香的半张侧脸,那侧脸还是干净雪白的,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触碰他,就像过去所有的岁月一样——
而后,在即将碰到的一瞬间,他彻底坠入了辽远广阔的深渊之中。
绵长的黑暗至此阻绝了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感知。他没有听到立香在怔住片刻之后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嘶叫,也没有听见与此同时响起的散乱匆忙的脚步声。
藤丸立香却听到了,他充满警惕地向后望去。
可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背着枪的少女佣兵,而她正试图把一个提着箱子的,比她更为娇小的希腊姑娘推进门中!
「啊。还好赶上了。」
安妮·伯妮居高临下地走过来,对他说:「喂,你快点把他背起来跟我们上舢板!船马上就要沉了,还想活命的话就跟我们走!美狄亚,你快看看这个不列颠尼亚督察官还有没有事,现在赫克托耳死了,可他还是我们最重要的人质——」
以上,就是在他们到达仰光港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而在这之后,关于「安妮女王复仇号」在公海沉没,全员失踪之事,与马来亚海岸边缘发现身份属于唐泰斯商会特别派遣职员的年轻女尸之事的电报,在第二天的傍晚,同时到达了横滨港。
第二十六章Chapter.26
高文上尉在剧痛的最中央睁开了眼睛。
手也好,脚也好,脊背和皮肤也好,要不然就是毫无知觉,要不然就是酸痛难当。他对这种体验并不陌生,他在船上负过伤,被一把刀凌空斜砍过后背,当然,砍得很浅,所以他幸免于难。
但他如今又在哪里呢,他现在也幸免于难了吗?
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了,也记得他昏迷前的最后时刻。艰难地挣扎起身,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的床前有一扇青绿色尼龙隔断,很旧了,灰扑扑的,有些褪色。周围的墙壁一片雪白,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衣服,但是绷带将他缠得严严实实。一手一足尤其无法动弹,右手有些丧失知觉了,但是腿上的痛感却非常清晰。
他在医院里。他嗅到某种过去很熟悉的气味,它被包裹在一种并不寒冷的潮湿空气中。他看向窗外,他确定了这里地处热带。也许——是仰光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呢。
他到底昏睡了多久?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吗。立香呢?
这是脑海里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上尉连忙试图喊人过来,但因为虚弱,他的声音响得实在有限,但恰好查房的护士在此时路过,一看到他醒来,连忙对着走廊里喊道:「他醒了!」
随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其他几个护士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这个医生很老了,戴着口罩,鹰钩鼻,是个白人,周围的护士有白人,也有皮肤黝黑的南亚人。他们给他喂水,确定他的身体状况,而他则询问他们:「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吗。我睡了多久,这里是哪里?我是被谁所救,送到这里来的呢?有没有人和我同行,他是个混血的男孩子吗,他是叫立香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虚弱而急切,而护士们又是七嘴八舌窃窃私语,让他更是焦急。
然而,他从这种小小的嘈杂里,听到了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清脆,很乱,像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而在他的门前停住了。
随后,他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很高,皮肤晒得略黑,穿着亚麻质地的长衣长裤,面容憔悴,下巴冒着一点乱糟糟的胡茬。他那一刻觉得这个走进来的人很熟悉,但是竟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了。
男人跑了过来,医生对他说:「高文先生醒了。他一直在找您,藤丸先生。他的身体状况很好,总算脱离了危险期,真是上帝保佑。那么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情,您再叫护士。」
他们对视了,他看到那双巩膜里充满血丝的暗蓝眼睛。
这是立香吗?他想。立香有这么高,这么黑,这么瘦吗?他这一生有过这样憔悴的时刻吗?
男人说:「好的,谢谢您。」
是立香。他人生里的第二个藤丸立香就是这样的嗓音。
室内一片寂静,他听到立香问他:「高文,你感觉怎么样?」
「立香……」他喃喃地说,「你受苦了。」
藤丸立香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啊,我们都大难不死啦。」
高文下意识地去伸出他的惯用手想去抚摸立香的脸,它那样近在咫尺。然而麻痹和无知觉阻止了他,他顿时想起了水手砍在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
藤丸立香察觉到他的动作,说:「高文,你伤还没好,赶紧躺在床上,不要乱动。」
高文说:「我听医生告诉我,我的手部神经……」
「只是暂时还未愈合而已,没有废掉。」
他叹息了一声,他不知道是医生真的没有告诉立香,还是立香在安抚他。他其实不需要这种安抚,在战场上他也是出生入死过的,他连死都不怕。
但他知道,立香害怕。
「……嗯,我知道,我会好起来的。」他说,「可立香,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了伤?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些水手,后来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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