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率先往前院走,方伊池紧随其后,想着贺老爷子吃早点,绝对是在正厅。
果不其然,绕过毫无生机的院子,更多端着餐盘或是瓷碗的姑娘急匆匆地走过,而正厅的门前立着两个打扮得格外扎眼的丫头,一个穿着浅灰色的袄裙,上面罩一件桃色短衫,头发挽在脑后,由簪子固定着;另一个穿着新潮的学生装,略施粉黛,头发剪到耳根处,压根不搭理身边的姑娘。
她倚着门,一条腿搭在门槛上,低着头在掌心里寻西瓜子吃,吃一粒,就掀起嘴皮子往地上吐一口皮。
方伊池瞧着那些被冷风吹进草丛的皮,心道这姑娘怕是无聊得紧。
这二人虽互不搭腔,眼睛倒是一齐盯着过往的下人,生怕她们手里的药膳出了纰漏。
“二位姑奶奶又置什么气呢?”万福率先开了口。
他在六爷身边做事,哪怕同为下人,身份也是不一样的。
戴着簪子的姑娘醒了神,偏头微微一笑,簪子上坠下来的青色小珠子随风摇晃:“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这不是老爷子传话吗?”万福往屋里看了一眼,“还吃着呢?”
“吃着呢。”答的是穿学生装的姑娘,“今儿个时间早,稻香村的师傅送来了两笼刚出炉的糕点,老爷子心情好,请四爷过来一道吃。”
“四爷也在?”万福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是?”戴簪子的姑娘生怕自个儿被抢了话,快言快语道,“谁不知道四爷腿脚不方便,基本上不出门?”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声沙哑的咳嗽声。
“混账东西,仗着自己祖上是八旗的出身,敢在我面前瞎扯了?”
“也不睁大眼睛仔细瞧瞧,皇帝老儿就是我带着人推没的!如今竟还做着当小姐的美梦,连主子家的事儿都敢编排,怕是忘了贺家是什么样的门楣!”
戴簪子的姑娘被骂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撩起门帘:“老爷子,六爷房里的来了!”
这是自个儿惹的事儿没法子平,把方伊池推上来挡枪了。
另一个姑娘摆明和她作对,瞧着看不起方伊池,却好声好气道:“原是六爷屋里的,我还说谁呢,长得这么标致。”
“……原本老爷子叫您来说话,我该直接将您迎进去,但您刚刚也听着了,四爷在里头呢。还劳烦您跟我走一趟,去旁边的屋子歇歇。”
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小房子,不太大,但也算不上寒酸。方伊池不置可否,倒是万福皱眉道:“怕是不妥。六爷走前特地嘱咐我,这是他房里的太太,容不得怠慢。”
“太太”两个字惊着了还在较劲儿的小丫头,她俩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谁都没能接下话茬。
娶男妻是赶时髦,可大户人家再赶时髦,让男人做正房太太的也少,顶尖儿算是“姨太太”,否则日后纳小麻烦呢。
再者,六爷刚回北平城没多久,和家里头的关系不冷不热,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作舟还在和老爷子较劲儿,并且明显已经胜券在握,隐隐有了掌家人的风范,怎么会在这时娶一个男人,平白给人家笑话呢?
不过就如同贺老爷子方才的谩骂是骂给方伊池听的,万福这句话也是说给老爷子听的。
这方伊池啊,就是贺六爷堂堂正正的太太!
“六爷屋里的来了?”贺老爷子果然换了个语气,“让他进来吧。”
方伊池当即迈步走了过去,弯腰穿过门帘,将满院子冷冷的日光抛在了身后。
早先,方伊池来过正厅一回,只是逗留时间太短,匆匆一瞥,没大看得清装潢陈设。
可惜他今日注定也看不清,因为贺老爷子为了用早点,在门与桌子间架了面一人多高的屏风,上面描着高山流水、翠柏青松,边角还有题诗与印章。不过屋里光线太暗,方伊池有心细看,也看不清楚细节。
屏风后飘来人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见多了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倒是头回瞧见真的落进金窝里的凤凰。”
“爹,喝茶。”
“对,喝茶!你也要多喝,这是同仁堂的大夫送来的药茶,说是能补血补气,最适合你!”
“爹,吃糕。”
“嗐,稻香村的东西做来做去就这么几样,就是味道让人想得慌,想当年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这一口。”
……
屏风后的人聊得开心,屏风前的方伊池站得安静。
他早已有了被晾着的心理准备,也听出来贺老爷子瞧不上他,但想着贺作舟,竟不觉得委屈,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屋内的摆件来。
这年头舶来品很是流行,名字大都带个“洋”字儿,念起来古古怪怪的,比如墙上挂着的洋画,留声机里放的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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