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眼中,安娜所有友好的表示——亲切的握手、拥抱,柔和的话语——统统是极其虚伪的表现。
米哈伊尔·布瓦伊拉着安娜和蕾妮,让她们坐在他身边,试图通过轻松的谈话来减弱蕾妮的对抗情绪。但自始至终,谈话就不是轻松的,对峙的状况也没有改变。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安娜在说话,而蕾妮只有被问到的时候才不得不简短地说一句。
安娜看出蕾妮的痛苦,再联想到她不幸的遭遇,安娜觉得对方的痛苦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折磨着自己的心灵。因此她说起话来更加充满忧伤的柔情,但她却没想到,自己的这种同情反而让蕾妮更加讨厌她。蕾妮是一个不需要同情也根本不认同同情的女性,在她看来,同情这个词本身含有一种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凌驾其上的姿态,含有一种幸福者对不幸者的嘲笑。她宁肯安娜不是现在这样柔弱的女人而是一个气势凌人的悍妇,起码可以跟她大吵一架。
而现在,蕾妮心中的烦闷和仇恨无处发泄,在她的心里越积越多,变成毒素,沿着血管侵害着她的肉体。
当蕾妮最终走出布瓦伊宅邸时,她像被扔在沙滩上的鱼一般张大嘴吸气。带着泥土和腐败落叶味道的湿润空气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
她走到横跨河流的古老石桥上,双手扶着冰冷的石头栏杆,看着桥下笼罩着一层雾气的小河。河水潺潺,发出悦耳的声音,但蕾妮知道,水势比夏季小了很多,两岸向水面延伸出亮晶晶的冰层,再有一场大雪河水就该全冻住了,直到来年春季才会重新恢复生机。她抬头看着盘踞在山谷两侧的小镇,觉得它也像这河水一样被冻住了,而何时才能迎接春季,她并不知道。
十多年的冰雪,需要多少热辣辣的阳光才能融化啊,人心上的冰雪又岂能是天空中的太阳能解决的东西。
蕾妮右手侧的山坡顶端就是雪松山丘旅店,此时旅客不多,生意清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忙着加入酒店联盟的准备工作,朱利安·雷蒙忙着写自己的旅行报告;沿山坡向下,科利文老爹和外孙米嘉正在打扫酒馆,而对面的托法娜姊妹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窗户前面一边打毛线一边观察外面;接近山谷底端是蕾妮自己的医疗所,此时尼古拉应该在看诊了。在她左侧,山坡最高处是教堂,而底下不远处就是布瓦伊家的宅邸,最远处尽头是塞奥罗斯的伐木厂……
所有的人都在像自己一样整日忙碌,蕾妮想,也许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在某个平庸的日子里会突然回顾过去,发现那些零落地流散在生活中的片断,惊讶地盯着那些有如埋藏的文物一般留存在心中的记忆,并且发现那些残砖断瓦竟以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堆积在时间的废墟中。
我们已经知道,在古朴的四历法酒馆对面,就是托法娜姊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
如果我们推开油漆剥落的大门,走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进入昏暗阴沉的门廊后,就可以迎面看到一段木质楼梯,木板已经破损,扶手栏杆也缺了几段,脚踩到楼梯上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让人既厌烦又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落入楼梯下面黑暗的储藏室里。
楼梯尽头处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厅,在半个世纪前,这里还整洁漂亮、终日灯火辉煌、充满男男女女低声谈话的声音,现在这里却已是蜘蛛网密布、到处覆盖灰尘的寂静空旷的地方。
靠窗有一张小圆桌,托法娜姊妹正相对坐在桌前,她们的双手都平放在桌面上,眼睛盯着对方,姿势僵硬得像木偶。她们其中一个人——我们已经知道,想准确分辨她们是不可能的——开口说: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
“是的。科利文打电话告诉我们了。”另一个接着说道。
“他向女画家定制了一个雕像。”
“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雕像。”
“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是的。已经跟科利文说了。”
“米哈伊尔·布瓦伊和他的新妻子安娜已经回到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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