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错愕不已,这碎银少说也有二两,足够他们三个月的吃喝。她堪堪段无迹,又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抽泣的女儿。大概明白了段无迹的用意,于是将手摊过去。
“多,多谢恩公。”
不想,段无迹捏着银子的手又缩回来几分。
空气陡然凝滞,隐隐透着冰凉。
“恩公?”妇人的手僵在半空,很是不解。
不光是她不解,在场所有人都不解。
只见段无迹维持着手臂的姿势不动,盯着妇人哭花的脸,既无同情,也无怜悯,只淡淡道:
“今日这银子,是看在孩子的面子给你的。不是因为你家境清贫,更不是因为你责打于她。没有这孩子,你一文钱都拿不到。来日穷了,困顿了,若还要责打于她,我便将今天的钱一并要回来。”
“是,是!我再不打她了,再不打了!”妇人本来就蓬头垢面,这一哭下来,脸上更是糊了泥水般落魄。
段无迹却是没半点同情的,只冷冷看她,好半晌挤出一句话:“你需明白,责打除了让她恨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妇人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一时愧意横生,瞧着女儿脸上的伤痕,自己心里也疼了起来。
“是!恩公说的是!”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揉着小女孩的脑袋,愧然哭道,“今日怨我,被气昏了头就对她动手。往后不会了......说什么都不会了!”
得了这句承诺,段无迹才松了手,银子一抛,放进妇人怀中。
这解决的办法倒是精妙,既解了这家人的燃眉之急,又警示了妇人往后不可再动辄打骂。
这样想来,段无迹其实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思,只是平日懒得管那些琐事,才总是隔岸观火。
只是今日,为何这高岭之花又出手了?
邵慕白满腹疑惑,思来想去许久,才有了些许思路——恐怕,这触到段无迹的某段往事,让他不得不管了。
他猜得没错,今日这起事端,委实勾起了段无迹不怎么舒服的往事。二人前行的路上,段无迹始终心事重重,黛青色的眉毛微微蹙着,盯着骏马的鬃毛沉思。
“为何大人都喜欢打孩子?”
许久之后,他终于打破沉默。
邵慕白把缰绳往他的方向一引,拉近两匹马的距离,“或许他们嫌孩子不听话,想让他们听话吧。”
段无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思想,“凭什么必须听话?身为人父,既然那么想让孩子听话,怎么不干脆养个布偶,养人做什么?”
邵慕白颔首,“我也这样认为。的确棍棒底下出孝子,许多家庭怕孩子学坏,便用责打的方式告诫。但教导孩子走向正途的方式并不只有这一种,悉心陪伴,耐心说理,这些办法对大多数孩子还是很有用的。但,天底下并没有几对这样开明的父母。可能他们觉得责打也是爱子的一种方式吧。”
段无迹眉间的“川”字逐渐变深,道:“责打积累的不是爱,是恨。”
至此,邵慕白终于听出话间的深意,问:“无迹,你时常被父亲打吗?”
他记得,段无迹与他父亲的关系很是僵硬。即便他上一世走投无路,一个人住在漠堡草木皆兵,他也没有折回平教求助。
段无迹没有否定,拉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问:“你跪过碎瓦么?”
“碎瓦?”邵慕白一愕,想了想,道,“这倒没有。师父他老人家开明,一般只是让我去面壁思过,不曾罚我长跪。”
段无迹的眼眸一凝,道:“我跪过。”
瓦片本就坚硬,打碎之后,全是尖锐的渣滓,跪的动作稍微动一下,瓦片又会发出那种“咔咔”碎得更彻底的声音。跪的时间一久,虽不会落下什么伤筋动骨的伤口,但那蚀骨钻心的疼,只有跪过的人才清楚。
“我武功不及大哥,有时手脚笨了,就被抓去跪碎瓦,有时一天,有时两天,只要父亲大人不松口,水也是不能喝的。”
邵慕白一想到他跪在碎瓦上的情景,心里就骤然泛疼,“他就不怕你伤到筋骨,再不能习武吗?”
段无迹垂眸,自嘲地笑笑,道:“他习武为生,自然知道轻重。等我膝盖快坏了,他会叫我起来。”
他微微抬头,看向远处,又道:“有时我在想,有我这么个儿子,他应该觉着很羞愧。因为我既没有大哥那样武功盖世,也没有继承到父亲处理世事的游刃有余。”
邵慕白不以为然,“不,无迹,你不能这样想。”
他觉着这是段无迹的一块心病,因自小被冰冷对待,感受不到亲情爱意而生。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哥是你哥,你跟他们不一样,亦或说,人生下来本来就不一样。”
段无迹道:“他们各有所长。”
“你也有所擅长,人生而不同,不可能每一样都精通。你的剑术不及段如风,但论鞭法他定不如你。而且,你羡慕段如风处世圆滑。但那就一定对么?这世道的人崇尚虚与委蛇,你这样表里如一的性子才难能可贵。”
段无迹沉默半晌,眨了眨眼,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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