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与姜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姜越……是否应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姜越永远和他在同一场朝堂局势里,永远和他你进我退地小心经营着自己的牌面,却永远都与他相对而立。这就像是两条同时走出的墨迹,虽一直都在同一时速,同一张纸里,也看似齐头并进,可却一直是两条从不交合的线,也许会一直同行,却永不会在同路中照面,更不会并肩。
而先一步,慢一脚,扭头却不相望见,这样简单的错过,就确然是好寻常的事情。
“舅舅!”
姜煊见裴钧不理,急起来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终于疼得裴钧“哎哟”一声回头把这小祖宗一手贯倒在床上,都还听这孩子拍着被衾叫:“还我小笛子,还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还给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钧咬了牙,面作凶相威胁他,终于让姜煊嘤嘤呜呜地消停了,又噘着嘴面壁赌气。
可这时姜煊没坐在原来那处毛毡上了,却叫裴钧发现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垫了个灰貂毛的手焐。
“这谁的?”裴钧把那手焐拿起来,皱眉问方明珏:“你的啊?”
方明珏一见,哦了一声:“是晋王爷的呢,方才和你侄子闹了会儿,大约忘带走了罢。要不你给人送回去?又不远。”
可这时应了他的话,帐中烛火竟噼啪一跳,叫裴钧眼前闪光间竟忽见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时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却又没了。
方明珏看得一愣,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裴钧沉声一叹,把那手焐推到一边儿去,皱了眉说:
“……还是算了罢。”
下一句才补:“我才打那边儿回来呢,天寒地冻懒得走了,明日碰见了再给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们还接着打猎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了。”方明珏往桌边坐了,从桌上食盒里找了根肉干出来嚼,边嚼边说:“哎大仙儿,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晋王爷猎了只熊呢,下午守军运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边儿看着,”他咬住肉干,两手大开大合一比划,“好家伙,那么长的刀就扎在熊心上!哎这晋王爷可真厉害呀,当年在宫学里头学问也做得挺好,可说是文武双全,你说说当年……”他忽然抬手把嘴里肉干拔出来,压低了声儿问:“你说当年先皇爷怎就没把大椅子传给他呀?可惜了。”
裴钧瞥他一眼,正要顺口说一句“兄弟阋墙呗”,转眼却见本该面壁赌气的姜煊一听见七叔公的名号,便扭了头双眼滴溜溜地向他看来。
裴钧好气又好笑地揉了一把这小孩儿的脑袋,想了想,还是改口道:“弟弟哪儿有亲过儿子的,换你你能答应?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连个正眼儿都不给的,可一抱着她这宝贝儿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这怎能一样?”方明珏瘪瘪嘴,倒不再继续这大不敬的话了,只另起道:“今儿吃晚饭的时候老崔也在夸晋王爷呢,说晋王爷待咱们六部的都极和气,全不像别的王爷颐气指使。他还问我,说晋王爷是不是对你们裴家特别关照啊?他说总觉着王爷是向着你姐姐的,人瞧起来是清冷些,但感觉他待侄孙也好,心也挺热……哎,从前咱们总跟晋王爷作对的时候,怎就没觉着他哪哪儿都好啊?”
“还哪哪儿都好呢,你可算了罢。”裴钧抬手就羞羞他脸,“从前姜——从前晋王爷让咱们翰林院裁减笔墨费的时候,你怎没说他哪哪儿都好啊?那时候每月就少了那四两银子的贴补,你还跟着闫玉亮和我一口一个奸贼的骂他呢,你就说你认不认吧?”见方明珏心虚地两眼乱看,又哂他一声:“现在人家对你笑一笑你就夸人家哪哪儿都好了,你要不要脸啊?要是晋王爷明日冲你挥挥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去去去,你才摇尾巴呢。”方明珏摸了摸脸,抬手就又要拿肉干儿吃。
裴钧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还吃,不怕积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觉,我今儿累得够呛,得早点儿收拾娃娃睡了。”
“这肉干儿好吃呢。”方明珏不畏强权地依旧揭开盒子偷了根肉干儿,嘻嘻笑道:“这是晋王爷给你外甥带的,我也帮你带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两根儿怎么了?”
裴钧把他手里那肉干儿抢回来,盒子关上往旁边一推,“人给孩子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明珏冲他吐舌头:“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这一根儿。走啦!”然后赶在裴钧要脱鞋子砸他后背前迅速溜出了帐子去,帘外还传来两声他肆意的笑。
裴钧摇头直叹这方明珏定是在户部揩油揩成了习惯,这竟是贪都贪到他外甥的肉干儿上来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把夺回的肉干儿放在嘴里嚼起来,不经意间,竟觉这肉质细腻紧致,咸香适中还带些辣味儿,还真挺好吃的。嚼了两口,他这没吃晚饭的肚子就开始唱戏了,终于觉出是分饿,心里便直道姜越这盒肉干儿来得也太是时候,正好让他填填饱。
可打开桌上的食盒,他却见肉干儿只剩下一小半儿了,不禁呲牙就骂:“他娘的方明珏……”
然后扭头见床上的姜煊正两眼晶亮地盯着自己,便又默默忍气住了口,下刻出帐去叫了热水,一边嚼着肉干儿一边等杂役送来了,便起身绞干了巾帕给姜煊擦了手脚脸,把娃娃塞进了被窝里,又吃着剩下的肉干儿看娃娃无比心爱地抱着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轻轻抚着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样,极似在怀里抱了只温顺可人的小猫。
“舅舅,咱们明天拿去给叔公吧?”姜煊非常柔和地问他。
裴钧把吃空的肉干儿盒子放回桌上,不怎么想理他,只自己也就着热水漱口擦洗了,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儿给兜头抱住,疲累闭目道:“睡了再说,睡得乖就带你去。”
姜煊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轻轻试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钧没睁眼,只胡乱拍拍他后背,叹口气:“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给煊儿唱好不好?”
他说完后,迟迟没再听姜煊说话。可过了一会儿,他额头却忽而覆来一片小小的温暖。
睁眼,他只见姜煊轻轻摸着他脑门儿,像模像样道:“那今晚舅舅先睡吧,一会儿我来吹灯。”
如此宁静又简单的一句话,在这样一个夜晚,忽而让裴钧这七尺男儿直觉浑身一震,一时竟眼眶发烫、鼻头微酸,是好容易才能呿出一声:“……够得着么你?”
姜煊一无所觉地在他怀里正儿八经地点头,又轻轻摸摸他脑袋:“够得着的,舅舅别担心了,睡吧。”
裴钧正要再说话,此时却听他身后的不远的帐帘外响起两声轻叩,又被人捞起来。
他还以为是方明珏忘了东西才折回来,便没好气地一边玩笑一边起身道:“肉干儿我都吃完了啊,你就别惦记了。”
结果一坐起来回头才发现,那边半身探进帐子来的……竟然是一身缓带轻裘的姜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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