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既定,宫人也出来恭声请裴钧入殿,裴钧便负手跨入殿前高高的门槛。
一时间安宁的檀香扑鼻而来,待他绕过一架飞云座屏走至殿内,只见姜湛头戴珠冕、身袭祥云锦衣,正高坐御案之后,其右是三公并六大学士列座,左侧则坐着翰林院数位学士和御史大夫、御史中丞,每人手边还有数道文折。
但见裴钧入内,十来道肃穆的目光便都向他投来。
眼下正是宫中隔日一次的内朝会晤,由右侧内阁九位阁部与左侧的言官们参与,其要务,是协同姜湛批阅各地上疏。而比起外朝百官会见,内朝会晤中的皇帝与群臣距离更近,便似少了遮掩,一切的问答与交谈,也都比在外朝时更加锐利,更加露骨。
曾经的姜湛,是畏惧这里的。
四年前,当裴钧第一次要把姜湛推入此处时,姜湛曾流着眼泪死死抱住殿后回廊的柱子不肯撒手,哭得抽抽噎噎像只嗷呼的小兽,脑袋也摇如鼗鼓:
“不不不,朕不去。他们的眼睛要吃人,问的事儿朕也一个都答不上——朕、朕才不去任他们取笑!”
可这小兽却被裴钧轻易挠中腰上痒肉,两只小爪倏地一松,便被抱起来扔进了殿里。
那一刻,裴钧狠心关上殿门,只听姜湛在殿中拍门大叫:“放朕出去!裴钧,你开门!”
而不管眼前雕花木门被里边拍得如何震天动地,外头裴钧却只冷声道:“内阁和言官快到了。不准哭,你是个皇帝,皇帝怎能怕大臣?”
“可我不想做皇帝,裴——先、先生……求求你,求你开门……”门缝里传来极其微弱的哭声,嘤似蚊吟,“先生,我、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你已经是了。”裴钧蹲在门外轻声警示他,又柔声安慰道:“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现在你擦干眼泪,不许哭了,坐到御座上去,挺直身子。胡公公会给你送茶进去。一会儿大臣来了,问你的话你若不明白,就一律反问回他们头上便是。”
“可、可我怕——”
“怕什么!该怕的是他们,不是你。他们是臣,你才是君!”
……
记忆中雕花门后衣料窸窣,合着少年一声带有哭音的妥协,化入眼下殿中的宁然香气里。裴钧收敛了神思,抬眼看向御案后一容平静的少年天子,垂头捞了袍摆跪下,伏身叩首:
“臣裴钧,参见皇上。”
“裴卿平身。”姜湛在御案后遥遥虚扶,“朕听闻你方才便在闻鼓堂处,可知晓究竟何人鸣冤?”
裴钧一起身,一旁宫人就速速搬来把红木椅子放在他身侧。可他却并不落座,而只是挺拔站着,斜目瞥了眼内阁方向,朗声开口道:
“回禀皇上,在外击鼓鸣冤者,乃苍南道梧州知州李存志,告的是宁武侯唐氏一族,在南地侵吞赈灾工造、贪墨粮饷、冤狱人民之案!”
“……什么?”姜湛扶着桌沿站起了身,“州官上告宁武侯?”
内阁九座中的蔡氏父子即刻瞠目抬起头来,却只见裴钧一把扬开手中盈满血污的长布。顷刻间,丈余长的布帛便带着内中千百笔血红的人名猛地展开,另头直直铺落在殿中干净整洁的乌青地砖上,更显其血腥刺目。
裴钧举起血书一头高声道:“皇上请看!此案涉案银两逾千万,有联名上呈血书者,逾千人,波及灾民无数,现竟叫一州之长官千里奔往京城击鼓鸣冤——其衣衫褴褛、伤痕遍体,不知曾被如何围追堵截,亦不知曾被如何压迫暗害,本是堂堂知州,如今却直如走投无路之庶民,负此丈长血书以死上告,内中笔笔惊心,足可见其冤情之重大!现李存志因冲突皇城仪仗之过,已先押往步兵执事府看管,待核实此人身份后,臣斗胆请旨:望皇上即令御史台查覆此案,为南地万万百姓讨一个公道!”
一语说罢,殿中皆惊,御座上的姜湛亦怔然看向堂下血书,就连叫人将之呈上御前都忘了。
九座中的蔡飏是宁武侯家的大女婿,自然知晓此案利害,眼下见此事已败露行藏、掀起巨浪,不免形色一急,转目即道:“宁武侯人品贵重,乃当朝皇亲,官居要位。照裴大人的意思,难道单听百姓、州官一面之词,单凭这毫无证据的红字长布,就可随意指摘高官皇亲涉此重案了?怎知这州官就不是因私怀恨或受人唆使,故才诬告宁武侯呢?”
姜湛坐回御座上微微前倾了身子:“蔡大人此言何意?这知州因何怀恨?又受谁唆使?”
蔡飏当即起身道:“回禀皇上,自去年夏初,南地水患频发,数地重灾,梧州首当其冲。知州李存志因多次赈灾不利,致使物资空耗、良田付水,又借口灾民在外而不闭城门,以致大水灌入、侵蚀粮仓,谷面受潮而废,折损千担粮草。可犯此重罪,李存志非但不知悔改认错,还更口出狂言,诬赖说那粮仓本就空置,整座梧州的囤粮与工造早被宁武侯爷在南地的一干族人逐年蚕食了,误政之责与他半分干系也无。此事由苍南道御史巡按弹劾入京后,内阁看过,只可依照律法将此人停职待勘,恐作流罪论处,却未料此人不服判处,今日竟携此私怨将无稽之言上告宫中,毁坏律法、震惊圣躬,直是罪无可赦!而恰逢此时新政已起,宁武侯爷身兼九门提督之位,掌管京中、京北、京南三道并京城九门之漕运,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行状告之事,若真叫宁武侯一门入审,再借机吞并九门提督府衙,得了便宜的又是谁呢?”
他抬手一指堂中裴钧:“自然是他裴大人的京兆司了!他唆使州官污蔑唐家、拉掉了宁武侯爷,往后没了九门提督府的牵制,他京兆司独揽漕运便可大行盘剥之举,填起荷包来不知有多方便,而裴大人得了这便宜、喝着百姓的血,却要拿着一张不知所谓的红布替百姓叫冤,真可谓窃权弄柄、欺世盗名!岂是一个‘奸’字了得!”
“蔡大学士说我是欺世弄权,那敢问蔡大学士,”裴钧不疾不徐,“您口中那检举李知州的苍南道御史巡按,姓什么?”
蔡飏厉容一顿。裴钧替他答了:“吏部名册写得清清楚楚:其一就姓唐;另一姓刘,是蔡太师昔日门生。此二人分属二级,却全然口同一词将李存志定罪,内阁不察真假已属失职,今日反以此控告他人为奸,足可谓荒谬!”然后又道:“再请问蔡大学士,如若是我裴钧要窃取京门漕运在先,何故去年秋末起始,暗中拉拢各地州官在京亲信的人,却是您家老丈人宁武侯呢?”
蔡飏一凛:“裴子羽,你不要含血喷人!此处乃内朝之上、御座之前,污蔑皇族该是死罪!”
“怎能浑说我是污蔑呢?”裴钧笑了,“我眼下即可传一证人当堂呈供,所证之词必然千真万确,怕只怕蔡大学士不敢听哪。”
姜湛听言,即刻皱眉问道:“裴卿所言何人?”
裴钧将眉一挑:“回禀皇上,此人正是宁武侯爷幺子唐誉明昔日的门生,钱海清。此生经由唐府责打赶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机缘巧合拜至忠义侯府,充作账房。他便是曾被唐家派去陪同一众州官亲信的人,若是入审作证,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一说,九座中蔡延灰眉一皱,蔡飏也略急道:“既是唐府将他赶出,此生又受了你忠义侯府的小恩小惠,受制于你礼部的科考阅卷,那便早对唐府怀恨在心、期图报复,自然也是你让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其证又怎可算作公正?”
“公与不公自有法司论断,蔡大学士怎能问我?”裴钧道,“不过蔡大学士若执意想要物证铁证,就算没有这钱海清,也是行的。只要令御史台查验一番五城中各处酒肆歌坊的账册便是,那何人来往、何人结算岂不都清明了?再不行,便叫户部查查近半年在京中过户馈赠的田产、楼面儿,甚可由刑部寻访坊间眼线,看看平日里各处青楼的头牌儿都是被谁包下、在何处夜宿,可曾去过唐府、蔡府——”
“裴子羽!”蔡飏霍地站起来,“你这脏水竟敢泼到——”
“好了。”一旁的蔡延终于严声一喝,扭头看了蔡飏一眼。蔡飏即刻收声,瞪向裴钧,十分不甘地坐回椅上。
蔡延将手里的折子轻轻丢在身前矮几上,少思一二,轻咳了一声,徐徐开口:“裴大人的话虽率直,却不过是说这李知州入京上控的案子该查。内阁在座都听见了,皇上与言官也听见了,可是……”蔡延皱起眉来,低声关切道,“裴大人虽详述李知州惨况如斯,却始终有一事不曾说来……那就是李知州他除却辩驳罪行外,可曾将其所告之事控于府道啊?若是已控,而府道尚未理就,则需他回去安心等等;倘或不服判处,也应逐级上表严请京中法司咨件,而不该径直越诉御前——李知州为官一方,知此法而不尊,就算撇去前情不提,亦是品行有失,是故此案……”
说着,他长叹一声,老目一动,颇为难般往末座递去一眼:“张大人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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