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琴音愈发激昂,可是杨逸飞终于既没有握剑,也没有拂琴。他转开了视线,挨次扫过剩半碗的杏粥、冷透的榆羹,又低头瞥见自己不衫不履,襟口半松,终于沉沉叹了口气。
这内屋半间铺着夏日长席,角落是软塌。君子秉洁,杨逸飞这几日未曾舞琴弄剑,里衣月服清净无汗。也不要人进他的屋子收拾。所以弟子只好每日放一套衣服和三餐于门口。有时候杨逸飞会用几口粥盏。他本来大病初愈还需要照料,但自从不喝药后,闭门也不许其他人探视。这三日除了父母和兄长,再没有第四人能进屋了。
宽敞的檀桌上,除了胡乱摊开的书简和琴剑兵器,另一个角落就是这些年积攒的书信。杨逸飞在外游历五年,拜入周墨门下,学习经商之道。天南地北地办事,开拓视野。在那些岁月中,和长歌门的好友们频频传书,和翟伯真写了几十封。一封封重看,字如刀割。
这是年轻的杨逸飞在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无常”。他虽然凭借自身坚毅刻苦练成了左手剑、圆满了在周墨师父处的入世修行,通过了松先生、李白师父和父亲的考验,接任了门主职位。但到底仓促临危受命,一夜之间要托起长歌门这座悠古山庄的重碑,又跌入了这种猝不及防的噩耗薨渊中。为此他甚至连藏剑山庄十年一度的名剑盛会都不能亲自去参加。
窗外的《风入松》琴音还是停了。杨逸飞知道门外的人会进来。但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刚才的琴音是让他振作奋发,但显然今日依旧不可能。那么门外的人就会换一种姿态进入房间,不再是坚定鼓励他的兄长,而是温柔安慰的大哥。
——哪怕算是逃避,再允我一日吧。让你劳心费神了,对不起,哥哥。
推门声喑哑,逆光中杨青月抱着那并不名贵的桐木白琴走入。这时候的杨青月,虽已在梦中走出了“阴雨针”追杀的心障,能每日微笑着从梦中醒来,却因为那浑浑噩噩、半披散发丝的微笑面容,惹得不明真相的门人更害怕这位“疯子大爷”。杨青月又是完全不在意浮名之人,从来不曾多言解释。他还未出手化解赵宫商和韩非池的争执。也还未得崖牙赠送“道子琴”,也还未在张婉玉面前露出真实面目。长歌门上下,知晓他那一手惊觉天人琴技之辈,实在寥寥。
“逸飞,闭目。”杨青月刚才在窗外喊的是全名,那也是催他振发干劲的称谓。可是进入斗室中。空气中余烬檀香烟火味、故旧书卷的灰尘和墨味,还有杨逸飞那倦然苍白的脸色,让他变回了那位温柔包容的大哥,还像往常一样叫他的弟弟了。
杨逸飞一声不吭,乖乖坐在竹席上,听话地闭上眼睛。杨青月挨着他坐下了,一曲柔和悦耳的轻盈琴音,如安神的香、和煦的暖风,融融地将他包围,抚慰着杨逸飞心底的痛楚。
琴曲未半,杨逸飞放任自己贪着那股平和的温柔,像小时候一般侧头倚靠到兄长稍有些硌人的肩头。同时右手接过了对方被压住半边不能弹奏的手臂,两人默契地共同弹奏那张白桐木琴。只是杨逸飞心气未平,弹来更似迷惘追索,杨青月揉压按抹着另一侧的弦腹,好似把那些沉吟暗问都揽入怀中。
香已经焚尽,他们这联弹也不算规矩了,一搭没一搭地聊就起来。
杨青月听着他未竞的琴音,扫过桌上的经疏,道:“什么时候改改这自苦的毛病,读点《南华》也就罢了。”
杨逸飞重复了那句他不解的诗:“何其久也,必以有也。我只是想知道,伯真兄托梦于我的真意……《诗》《书》《礼》总是一脉。”
杨青月摇头道:“那十三经各家注疏算不算这一脉?读二十年?再是语焉不详,梦魂托付的,终究是人间未了之事。我今日听父亲说,季真兄弟一直在漱心堂呆着。”
杨逸飞这几日没有出门,没有接洽很多本该由他出面的人事。老门主杨尹安有病体在身,虽然养得并无大碍,也不宜多操持。杨青月虽然不会困于魔障,徘徊于梦中的昏迷时间也不短。所以这几日少不得偏劳到吴青青、杨逸飞的大师兄韩非池和二师姐凤息颜身上。好在头七吊唁最多的那一波人已经过去,真正落下的事情倒也不多。
那时候浩气盟还未正式成立,翟季真作为翟伯真的亲兄弟,也是这场葬仪中忙得最头不点地的人,却还支撑着没有倒下。
杨逸飞浑身一震,手里弹琴的动作停了都没察觉,他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竟有些想去漱心堂看看——原因无他,翟季真总是很像翟伯真,常年跟在哥哥身后,话不多,很安静,学识武功也得到翟伯真的真传。杨逸飞恍惚想着若是他转入漱心堂,逆光中假装一瞥那已经不存在的影子,是不是能稍有慰藉?可是这样的念头又让杨逸飞不安起来。
那也是一种软弱啊。杨逸飞撤了横在兄弟两人膝盖上的琴,替杨青月擦了擦额头脖颈旁的汗珠。大哥襟怀里总有一股清淡桂花膏香,桂香安梦,一直熏在杨青月屋中。杨逸飞鼻尖缭绕着桂花香味,平复着心境的波澜,在这世上,杨逸飞只能在一个人面前心安理得弱小。拿不起剑、练不好琴,分明做得不够好,却还是可以无条件得到温柔对待,已经成了习惯。人不能露出那么多软肋。真正需要的时候,却永远都可以倚靠回去,是多么好。
但杨逸飞真诚希望软弱的时刻越少越好。
幼时去其他族中做客,某个知道内情已经记不清名号的心肠不算好的老辈,私下挑唆杨逸飞:“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替代哥哥生下来的,如果哥哥没有生病,就不会有你了。”
杨逸飞童年早慧,忍耐脾气地回敬:“逸飞从无此念。”
“你从来都没有怨言?”
“若逸飞非得有什么不存在的怨言,”他彬彬有礼道,“只会怨言为何不是我来做兄长。让他更自由、更轻松、更不必有负担。”
但如翟氏兄弟一般,哥哥太过光芒万丈,把弟弟保护在羽翼下。当大厦倾塌,又是新的痛苦光景了。背后的问题也不少。
“不去了。”杨逸飞音调有一丝忧切,“借季真兄来缅怀伯真兄的穆穆遗风……以我对季真兄的了解,其实他并不喜欢。”
杨青月轻轻有规律地拍着杨逸飞的脊背,把他宽松地拥在怀里:“然也,人总是首先希望满足自己的愿望,却忘了别人也希望被真正看到。”
——除了你自己。
杨逸飞吞下这半句话——哥哥,若你能名扬天下,我不介意充星伴月,令人见我如见你的影子。可世人根本看不到你的才华。看不到我的琴剑中带着多少追逐你的影子。你不在意过眼浮名,只希望我鸿鹄于飞。若我们能共同奋飞在江湖风波上,该有多好……
杨青月额头浸出几滴汗珠,深深叹息,身体愈发柔软放松下来,“……琴来。”
早已不必被提醒的杨逸飞,眨眼之间,就感觉到大哥的手臂失了力度,软软地在身侧垂了下来,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梦境沉眠。杨青月每日的昏迷发症不定时,所以很难离开怀仁斋内院。现在已经比从前好很多,至少杨青月在昏睡前后都可以保持连续清醒的意识,做些周全准备。
杨逸飞赶紧把兄长移到有枕头的竹榻中央,如之前的千百遍,把那张白桐木琴按照弹奏的姿势放入杨青月的怀中,令他在梦中也能安稳抱紧。做完了这一切,杨逸飞终于后知后觉打量着沉闭了三四日的房间,开始一本书一本书地收拾整理。总得腾出个地方,点那炉桂花香。房间里要清洁无尘,大哥才能更好在梦中演奏退敌的《莫问曲》。他也该走出去,重新变回那个聪明早慧、理事井井有条,不让师友亲长操心的杨逸飞了。
只是在收拾好出门前,他听到杨青月在梦中的呓语,自信笃定的音调。杨逸飞却没有听得真切。
“……何其久也,必以有也!是月映万川……”
来日他再向杨青月追问时,兄长却摇头,只淡淡道:“等我思悟清楚,再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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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开元二十九年(741),海心晖岛。
“季真兄回来了。”
颇得长歌门弟子喜爱的桃林下,杨逸飞和从浩气盟新回来的翟季真在石桌上小酌。浩气盟成立之初百待俱兴。翟季真这两年明显瘦了黑了,系着浩气盟标志的蓝色儒巾。腰间佩了一块长歌门的羊脂玉。
翟季真并不是单纯来叙旧的。与他纯粹讨论在长歌门的故人情谊,反而颇尴尬。两年前,翟季真是受不了许多人总把他当成亡故兄长的替身,才自请离开长歌门去担任浩气盟代表。他文韬武略、智计百出,初来乍到就得到盟主谢渊和副盟主张桎辕的信任。他也逐渐找回了自我,站稳脚跟,如鱼得水。
武林中正派联盟成立,少不了各门派优秀弟子的支持。那么大的联盟,又不是餐风饮云的神仙,当然也需要资物财帛。长歌门一向鼎力支持浩气盟。杨逸飞是商会长周墨的弟子。长歌门的盐茶实业,除了是千岛湖中的文脉支柱外,也是浩气盟的重要资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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