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知县都盼着上司明年就能回京做一任实职官员,然而宋时自己倒还想多在地方留一任。
新泰二十八年,考满之期到来前,他便直接写信给老师、吏部张阁老,送上汉中土仪和一箱新制的带分、秒针的闹钟贿赂老师,请他压一压自己的升迁。
从来只有人千方百计谋求升迁,他这请托真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张阁老收着闹钟,看懂了分针、秒针的用法,比对着从前计时只精准到刻的计时法,着实新鲜了一阵,拿去与吕阁老分享,又与他商议宋时升迁之事。
弟子不想回京,也不想升任到省里,只想和心上人双宿双飞怎么办?
弟子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弟子,也不光是他弟子一个人不想离开汉中,吕首辅是桓凌的老师,总得负起一半儿责任来。
第222章
一个小小的汉中知府,原本不值得两位阁老讨论,可这人偏是他们自己取中的门生,或是自己取中门生的家眷,做老师的也不得不担待一二。
宫中首辅值房内,张阁老将得意门生的信递给吕首辅,重重叹了口气:“老夫主持了两届春闱,也曾主持江西秋试,门生遍及天下,也只这个不肖的学生时时叫我费心了!”
这算什么不肖。你这学生好歹是为个佥都御史到汉中做知府,我的学生还曾为个童生到福建做通判呢。
吕阁老见多识广,只淡淡一笑,略过他看似报怨、实则炫耀之语,答道:“少年人的心思自然跟咱们这些已在朝中历练多年的不一样,不计较这几年磋砣。”
不过宋时在外头府里并非磋砣岁月,反而一年年的做出成绩来了。
自从他到汉中后,汉中府的粮税年年都能按时交齐,旧年积欠也渐渐填上;他还办学院、教学生,上回春闱便教出了三名进士,亦是府中文教政绩;刑名亦不在话下,这几年汉中府城所在山贼水匪清整一新,各县报上来的劫掠、强盗案也渐少,地方一年冻馁的花子都少了……
依着吏部考察之法,他的粮税、运转、刑名、教化几项都做得极佳。就算不计汉中经济园的富民之利和几回贡入京的嘉禾,这一任期满都足以得个“称职”评价。
这便是张次辅为难之处。
宋时要是不做这么好,他这个吏部尚书抬手就定下此事了。可如今他这弟子做出的成绩却不光是记在吏部档上,更摆在了圣上和天下人面前,升不升迁实则已不只他这个吏部尚书说了就算了。
譬如三皇子如今主持京城的经济园,就有意让他回京帮衬;二皇子更是因主持矿务不见成绩,又与三皇子争他大哥失手,也惦记着让他回来辅佐矿务。
不光惦记他这个人,也惦记他在汉中做出来的事业——早先还有看不起地方庶务的,如今在吏部登记待选的,十个里有五个都不抢着去江南、湖广的好地方,倒都想往陕西省挤了!
张阁老平生难得这么个可心的学生,还盼着他立功、立言——哪怕能像桑弘羊一般因精通理财而得名也好,可舍不得他的事业被人中途打断。
他指着宋时的信说:“他正是在汉中发力的时候,做什么‘石油分馏’,一样石脂又能分出许多种不同用处的油:有一种煤油点灯极亮,一种汽油做火油比石脂水火力更猛,已由杨侍郎带去榆林军中试用……”
张阁老说起汽油质轻而清、易倾倒泼洒,烧起来比火药更爆烈等等诸般好处,越讲越得意:“这汽油再精炼,又得一种醚油,用其洗炼杜仲粉,可得一种热时极软、不热极硬的胶。若以硫磺掺之,那胶又能不受变温之害,又弹又韧。以之裹车轮,则能使车行时平稳逾常,若以之覆于兵刃把手上,则不易打滑,虽寒冬不冻手……”
可惜他们如今还只凭人手精炼石脂,所得不多,如今正在摸索该建何等炼炉方可一次炼出数百千斤的精炼油。把个能在地方干实事的人召回京城,至多只能给个四品之职,说不定还要被两位皇子抢去主持经济园,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干?
陕西是产火油的地方,京里可不是!
张次辅越说越觉得宋时更该留在陕西,与吕首辅说:“吏部推升我替他压一压,只教他仍在原任上便是。只怕两位皇子或是再有别人在圣上面前推他,若有那时候,吕兄须为我劝谏陛下。”
吕阁老颇有经验地说:“无妨,宋时还只是个五品外官,吏部只管压下此事,也惊动不了多少人。若有人一定要在御前提起他,引他还京,便叫本兵上疏证明你那弟子炼的是可作军需的要紧之物,劝谏圣上以军政为重。”
自从三四年前达贼屡屡侵边,朝廷便以九边之事为重,还放了一位亲王镇抚九边、一位兵部侍郎巡抚陕西军政。圣上看重军事,又怎会为了京里这两位皇子的争执便将宋时调回来?
他收起那封信,风轻云淡地说:“当年三元殿试时那篇策问便显出用兵之才,圣上亲口夸赞过的。如今他正在造战具,相形之下经济园又不过是小事了。”
不过也该给两个孩子写信,叫他们将制出的汽油之类送些进京来,好叫兵部看看此物于战事上的用处。
两位老师为了成全弟子的心思私下筹谋,实在不能算是思虑太多。因为三皇子已派遣私人见了时下正在经济园任职的大使宋晓,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魏王殿下爱你在园中做事细致,更怜你弟弟汉中知府的才,见你们一家兄弟却分隔两处,着实可怜,欲将他从汉中地方重调回京里。”
宋晓原觉得弟弟跟着周王、桓凌在外头,像是倒插门到人家里,怕他受人委屈,也盼着他能早日回京。不过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突然向他这平平常常的三甲进士、工部大使示好,他亦不敢轻易答应,惟惟地应付过去,便写信给宋时,让他自己小心。
这些皇子的好处哪里是容易得的。
二皇子自从供矿料不及时,被圣上责罚过一回后,两位皇子的关系便越形僵硬,渐渐又有了互相弹劾的痕迹。宋家这么个顶高的只有五品官的小家可禁不起皇子一口气,此时只顾顺了三皇子之情,又如何抵得住二皇子的厌恶?
宋大哥这封信也是自驿站寄回,倒恰与两位阁老劝他的书信竟是同时到的汉中。宋时收着信后不免先看了兄长的、再看老师的,才知自己升迁之事倒有不少人关注,恐怕不是送个礼叫老师走后门便能安排好的。
只能向京里人展示他的实力了。
宋时脸上露出一点孤高的寂寞,挥挥衣袖跑去了对街周王府,求见桓御史。
他一张脸摆出来便是王府通行证,桓御史院中更无人拦他,那个“求”字只是个摆设,说出来都没人敢听,纷纷下去端茶送水,然后老老实实退下,给他们夫妻留出会面说话的空间。
桓凌见他白来过来,顿时觉着不对,握着他的手坐到椅子上,细心地问道:“是谁惹着我们时官儿了?脸上都不见笑模样了。”
是惹着了,是太低估他的本事了。
宋时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向玻璃窗外清晰的世界,心痛地说道:“朝廷竟以为我只会种田、基建,魏王还想延揽我到京城经济园做个总设计师!幸亏咱们老师们爱惜弟子,帮我想了个拒绝升迁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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