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任西安知府杜大人也是过年时新上任的,来此不过数月,尚未来得及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不过他也没打算推什么新政——从前他也在湖广富庶之地任同知,可就是鱼米之乡,也比不得西安给他的舒适和安逸。
这里的百姓不必他劝农桑,便知道买农药、买肥料、依着隔壁汉阳府的农时历精耕细作。还有商家租麦打谷机的,到收成时几户人家合租个打谷机、打麦机、鼓风机,有钱的自家买一台用,一两天便把谷粒脱得干干净净,赶在雨前摊晒得干生,不怕生虫发霉。
虽然不易种出宋知府那样的十三穗嘉禾,可那些伺候的好的地里,也产得出三石多的水稻,一两石的麦子。
到收粮税的日子,都不用他发票催逼,粮官下乡一趟就能缴个九成以上,缴不上的也有同乡大户包办。他到任后竟没为催粮税发过几张拘票,坐着便把当官的第一要政完成了。
且地方富户办工业的办工业、经商的经商,光地皮、厂房租税便是一大笔收入,再加上三十取一的工商税,他们府里截留的银子竟不比南方诸省少什么!
唯一可惜的就是本地女子出门做事的越多,丧夫后不改嫁,自立女户的人眼见着多了些。
女户赋役少,他们府上难免损失些杂项赋役;好在这些女户多半继承了夫家家产的,做买卖、兴工业,也一样要缴工商税;那些没产业的多半便出门与人织布、做工,不必抛下儿女嫁人,地方上也少负担些孤儿老弱。
再有些烦恼也是幸福之下的烦恼,比起当年发拘票下乡催税,算着哪一日催满,应付得过上司的感觉强得多了。
杜知府满面堆笑,容光焕发地给巡抚大人介绍着自己这半年来的政绩。
卢巡抚问到供应军粮之事,他也满口答应:“汉中府供得,西安府自然也供得!大人放心,长安亦是历代帝乡,西北最繁华富裕的所在,有什么供不起的?”
哪怕边关那位王爷不好伺候,他们旁边的汉中不也有位王爷么?
周王他攀不上,风宪更不敢近,却还有个知府宋太尊与王爷是联了襟的,听说脾气绝好,在王爷面前也说得上话。若得宋府尊居中周旋,说动周王殿下庇护他,那位齐王殿下再有千般挑剔,总归也要听长兄说话,包涵一二。
杜知府想得周周全全,打点起全副精神陪巡抚大人转遍仓库,请城里名流、才子陪侍宴饮,将西安府政通人和的风貌展现给巡抚大人,以期年底考核时得个佳评。
一面款待上司,一面还支了府衙帐上专门迎奉宾客、上司的银子,命师爷打点礼物,送往左邻汉中府。
杜知府心思灵活,旁人也不逊色。都是要支应西北大军粮草,伺候一位殿下和许多勋戚的,无事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有事,总要找位可求的贵人——
近在眼前的周王与宋知府自然是首选了。
自巡抚大人离去,汉中府衙便陆续收着了一本陕西地图集:西安、凤翔、巩昌、临洮……
卢巡抚一路巡视,宋时便一路收着各地书札,信写得都是花团锦簇,内容亦是大同小异。都是恳请他看在同省为官的份上,在周王面前给他们说两句话,让周王知道他们鞠躬尽瘁、尽力供应西北军需的心思。
书札之外还附了礼物,有的是心腹下属、师爷送来,有的是亲兄弟子侄,除给他的好处外,还有给周王的孝顺、给桓凌的礼物。
若是只给他一个人送礼,请汉中府运些粮草吃食以助他们供应军需,他也是精通官场潜规则的人,说不得也就收了。大家同省为官,都是供应军中,为国家统一做贡献,有什么不能帮的?
可这些人又要送礼给周王和桓凌,他就不能不多考虑一二了。
尤其桓凌本职就是抓贪腐的风宪官,他若接了底下官员的礼,还如何挺直腰杆做御史?
这些年他眼看着小师兄内举(报)不避亲,外举(报)不避仇,才赢得了满朝大臣敬畏、圣上信重,成了如今海内知名的铁骨佥宪。他是舍不得为了省内同僚一点小心思,就让桓凌沾上受贿之名的。
不只不许桓凌收,连他自己也不要收了。
他们同僚之间来往走礼,那是职场潜规则,没什么要紧。如今人家送礼,认的是他桓佥宪家属的身份,他收了也算是桓凌受贿不是?
啧,结了婚以后不光贿产算共同财产,犯罪也是一损俱损,他也得拿风宪官员家属的标杆要求自己。
宋大人心底涌起一股凌然正气,直了直腰,甩开两袖清风,推却满桌书信,写下一行行端正中暗藏锋芒的墨字:“向得府尊之书,得窥君胸中戮力报国之志,愚弟不胜感动。然你我同省为官,素来交情深厚,眼前书札即见深情,何必再致厚礼?”
他这做亲民官的浊流尚不肯接厚礼,更何况佥宪大人与在外主持军政的周王呢!
不必提送礼的事,他们各省不是负着供应军粮就是负着转运军粮之责,还是从此处着眼,研究如何供粮吧。
他以为肉罐头、水果罐头、压缩饼干都是做军粮的佳品。这些食品已得周王殿下认证,正在关外监军的杨大人首肯,卢巡抚试吃,首批产品已随杨大人的行李带至军中。
现在他手里有全套技术,若诸位同僚有兴趣,他可以派技术人员带产品和机器到各府示范,甚至指导建厂、生产。
这些吃食确实新鲜可口,百姓亦可吃用。哪怕将来大军凯旋,不需再供军粮,做这些吃食的工坊也可转为民用,不会成为府里的负担。
宋大人反腐倡廉工作和军需供应做完了贡献,一股意气从胸中长长叹出,满意地撂下笔,吩咐人连信带礼一起原路捎回去。
送信人在外递帖儿求见,他也只叫府里的文书招待,温和答复:“我们府尊老爷信中已写得两便之举,你只管将书信礼物捎回去便可,定不会教你受责罚。”
那些送礼的不敢寻佥都御史,更登不得亲王府门槛,只得委委屈屈地拉着满车礼物回乡。
如此送得一回两回,桓凌便知道这事,待晚间他回了家便劝他:“这些人的书信交给我便是,我一个御史,回绝人送礼是理所当然。你与他们同担一省民政,将来少不得有两府共理的河工、转运、刑名等事,万一他们攀不上周王殿下,怪责于你……”
这个小桓,年纪轻轻的,想的还挺多。
宋太尊啧啧两声,把他按到座上,抬手揉散他眉心微皱的川纹。那手指腹上因多年写字结着薄薄的茧,从眉心顺着鼻梁划下来,便引得人一阵阵心头发紧。桓凌说话的速度不由得放慢,那只手指滑落的速度也慢了几分,从鼻尖落下来,轻轻按在他唇间,堵住了未出口的言语。
他的嘴唇半张着,只要再略张开点,便能把那指尖含入口中,然后宋时也会这么乖乖地把自己送到他唇下,任由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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