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大场面比他更多的宋三元微微一笑,回身吩咐随行的家人:“去把咱们车里带的喇叭拿来。”
虽然没有二级管、三级管、电位器之类,做不出扩音的电喇叭,但他们多年开会用的铁皮小喇叭也是很好用的。
只是两位名动京城的才子手里拿着白铁皮喇叭,将喇叭口儿堵在嘴上喊话的样子有点辣眼睛罢了。
李阁老与路上相遇的几位御史进入会场,一眼便看到了两位少年才子、国家栋梁脸上顶着两个银光闪闪的铁喇叭的模样。然而从那么质朴到影响朝廷休致大臣形象的喇叭里,传出来的是清晰响亮,他们刚一踏进这片广场便能听个清楚的讲学声。
李阁老他们不肯惊动台上台下,在方丈陪伴下静静走到前排预留的贵宾席,坐下来问早先来的一个翰林:“今日台上讲的是什么?”
物理?化学?
可别是他们给小女学生讲的“几何”吧?
那学问可有些难。且是宋家书院里的小女学生都会的,他们这些十年苦读,春闱考到天下前三百名的朝廷大员若是听不懂,可实在丢人了。
天幸台上两位讲师今天既没带画图的角尺,也没带测力的弹簧秤,更没画个电路图问他们按下开关后电流从哪条电路流过。
那翰林也仿佛有些庆幸,低声答道:“回学士,今日桓宋二子讲的是治学。”
李阁老呼“二子”是称呼小辈,这翰林口中的“二子”便是叫他们“先生”了。从前在一座翰林院为官,一个大朝上站班,见了面只是称一声大人、前辈,而今听了这两人讲学,他却觉得好称呼二人一声“子”了。
有求道之志,有治学之能,还肯将这工夫传授与别人,可以为天下师矣。
“哦?”李阁老轻叹一声:“只听说他们讲天理、气象变幻,还不曾听过他们讲治学。不过一个三元及第,一个二甲前十,确乎有本钱讲这些。”
讲治学也好,他们穷究天道得来的新理学也不是人人听得懂的,可怎么读书入试却是人人都想知道的。前朝陆、朱二子的鹅湖之会便讲为学的工夫,今日他们这场讲学,或许也能成为大郑的鹅湖之会呢?
李勉深深坐进椅中,打叠起精神,听台上二人讲学。
他们师兄弟自来是一同讲学,配合默契,从朱子“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入手,讲起格物之法。
当然不是朱子的格物,更不是守仁格竹,而是将这个“格”字解释为他们平日践行的研究方法:不能只凭心中悟得一理便为外物下结论,要求真,要凭事实说话,要经得起反复实验验证……
他们这些年正是用这样的穷格物之法,从天地间格得了许多知识、理学。而格物得一理之后,又当如何确定自己格得的道理是真是伪呢?
必须有实际的论据支持。
治学时以心为本,“古圣相传只此心”不可靠;一味相信先人所解经义,泥古不化亦不可取;须得经得起反复验证的才是符合天道的真知。先经自己验证,而后经天下人验证,真金百炼方见真伪。至于这验证的方法……
先写个论文吧。
宋时是从穿越就开始背论文的,桓凌为了给他挣点小钱钱更是自学成材,硬生生学会了现代汉语和各类论文上常见的外文字母,对论文的感情都快比经义、八股深了。
写论文可梳理思绪,证明自家论点。而读论文的过程更可让人代入作者思路,明白对方观点如何推导而出,更可自行依法验证其对错。
如此一来,天下读书人研究理学、实学时凡有所得皆可写成论文,与同道交流。若当地有福建讲学大会那样的论坛,正好在论坛上当面与人交流,会后再集结成册,供没参会的人阅览。而那些没有这等论坛的地方,也可由当地名士、才子牵头,办个期刊,每月——或每隔几月收取足够的文章,集结成册,供人购买、借阅。
外地各省、府、县或许条件差些,京里有的是做学问的名士大家,也有会弄油印、石印的文人,办个学术期刊内部交流一下全不费力。甚至还有富余的理学名家、实学大师可以组个审查小组,审审交上来的学术稿,取真去伪,把期刊做得更权威。
哪怕那些供稿人写的并非审稿人的专业,但依现在这个科研水平,也高不到别人连看都看不懂的地步。只要依着那论文里的内容和引用的文章一步步验证下去,最后总能证出真伪。
他们在台上讲得兢兢业业,小喇叭嘴儿都叫脸上的温度捂得温热了,将自己半辈子写论文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台下听众。
这些人能打听到他们要来讲学,甚至有人能花银子在庙里住上几天,必定都是有钱、有闲心、有朝中人脉、有向学之心的人。在这教育尚未普及的时代,有资本、有能力做学问的,正是这些人。
提升科技水平不可光靠个外挂,也不能光靠两个老师普及先进知识,靠的是多少代人前扑后继的研究,不断的学习,纠错,不断深入……
宋时将喇叭拿下来擦了擦,一口面前饮尽晾得温凉的茶水,带着几分欣慰看向这些有心向学的文人:“我二人暂且讲到这里。天色还早,诸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可以写在纸条上交上来,我们挑一些问得比较多的问题来解答。”
有!
台下有准备的立刻提笔书写,没有准备的便找周围人借,或寻旁边等候的僧人讨要。但在台前贵宾席上的人却总有特权,不依他的规矩而行,而是直接提问:“桓佥宪与宋学士莫不是有心办起这期刊,做个审稿的……主编?”
李学士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因离得最近,倒也不受后头混乱人声的影响。
宋时在朝中待的时间再短,也没个听不出阁老声音的,连忙伸手去拿话筒。不过桓凌比他还早了一步,长袖拂过桌面,拿起话筒的同时便已站起身来,向着台下朗声说道:“只怕要有负老大人期许了。宋弟早与我定好以后要时常离京,踏遍大郑江山,到各地探寻矿藏为朝廷所用。”
如今留在京中,一是为帮老(岳)父办女学校,二是他们探查了京畿地方可用的矿物,还要画一卷京城矿藏图,录一本各类矿产利用之法献上,以便朝廷依据本地矿藏兴实务之利。
他们时官儿为朝廷不惜放弃官职前程,早前怕朝中众贤挽留,致他们辞官不成,才隐瞒到现在的。如今正是朝中诸君子与山间处士贤人都在的好机会,他自然得把实话说出来,不能叫他师弟的付出无人知晓。
台下议论声顿时轰然而起,李阁老都不禁站了起来,失声道:“你们要离京……你们竟是为这事辞官?”
自然不全是为这事,忠孝的大旗还是要抓得牢牢的。
宋时抄起话筒跟着解释道:“我们二人已然在家闲住,不能再在朝中尽忠职守,总也得做些利国利民之事。身为读书人便该以天下为己任,时刻念天意民心,何必问在朝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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