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犯的口供非常详尽,但是莱茵哈特未必会就此肯定克斯拉的能力,因为这份供词无疑向皇帝交待了这样一个事实——审问过程中使用了自白剂,莱茵哈特非常厌恶的东西,不仅因为那有违人道,更是因为其所具有的副作用。比如——
“住的饭店在费沙老城,不大,也没什么人气,店主人五十出头了……大堂、过道还有酒吧里全是卷心菜肉汤的味道……服务生很势利,看不上五马克的小费。不过我也阔绰不起来,他们给的钱快用完了,还剩六十帝国马克和一张三百费沙克朗的支票……我只希望天气能够好起来……”
“早上参观完城市生态园(注:现改称帝国生态园)。吃了中午饭,在杰拉尔弟餐厅。菜式是芦笋浓汤、马郁兰鲑鱼卷、焗蜗牛;酒是帝国480年的白葡萄酒,当然那是费沙产的;甜点是抹茶轻乳酪蛋糕……之前去了莉斯广场的咖啡馆。”
“……箱子是十一点多送来的……密码锁?反正……就那么打开了。箱子里有军服,挺合身,还有威士忌酒瓶、罐子、肥皂、刀……和,糖(注:见证据清单)。放在前台,服务员送来的。”
“我在墓地入口领了花环,冬青、万寿菊和艾草做的……墓地设计得不错,石碑很清高……然后,我祷告了——其实我不信神的——您卑微的信徒此刻站在您面前,祈求您的宽宥,为我的不忠、不信、不忍、不智。我将以整个肉体和生命去相信您,侍奉您,如您赐我制裁的剑……”
“……那个小鬼很烦,缪杰尔什么的(注:此为费沙驻军第十四兵团一等兵,曾在现场与嫌犯交谈),皇帝的崇拜者,没见识……幸好没被他识破。”
……
快速浏览占了备忘录大半篇幅的证词,莱茵哈特知道,自己脸上的苦笑已经更深了一些。
“如果吉尔——”水晶般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办公室,无人回应。
如果吉尔菲艾斯在的话,会事先把以上等等无关宏旨的细节简化、过滤掉。
如果吉尔菲艾斯在的话,还会在送上精简的报告之前给出事件的大致要领外加他的看法——
“劳伦斯·霍斯特,冒充帝国军人混入典礼现场,随身携带剧毒的匕首和装有氰酸的陶制喷雾罐,准备行刺……关于疑犯的情况,经查证,嫌犯现年三十四岁,曾经担任奥丁兰德尔市第二中学的历史教师。单身,父母亡故,妹妹安妮·霍斯特,曾经是赛德男爵夫人的女仆……就是威斯特朗特领地的赛德……霍斯特两年前辞职,之后开始与其他威斯特朗特的遗族联络。另外在奥丁地球教部的档案中也发现了他的个人资料……是的,虽然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但从这些年收到的经济、情报和物质方面的援助情况来看,地球教作为下午事件的幕后策划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对地球教仍然不可以掉以轻心,对费沙势力也是……”
如果吉尔菲艾斯在的话,他还会刻意隐藏一部分事实,比如霍斯特直接了当的斥责——
“安妮被活活烧死了,在威斯特朗特。还有杰克,还有许多许多人,有女人,有孩子,有两百万人。全因为布朗胥百克还有罗严克拉姆。前者已经得到报应了,至于后者,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你们这些冷血的畜生!口上说得轻松!牺牲啊,大义啊,其实只是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而且哪一回是你们自己被牺牲掉的!”
“我没有同谋!要说有的话,就是威斯特朗特的两百万人!就是五倍于那个数的他们的亲人朋友!就是全天下的良知与正义!”
……
威斯特朗特
威斯特朗特
威斯特朗特!
旧伤口被揭开了,在将好的时候,所带来的痛于是更为强烈。
没有办法再坐下去,皇帝起身走向屋内的酒柜,为自己斟了一杯调整情绪的红酒。高脚水晶玻璃酒杯很快被注满,但红色液体还在倾泻,漫过镶金边的杯口,缓缓爬下弧形的杯腹,给晶莹的玻璃表面留下道道惨淡的印痕,最后在苍白的手背和乳白的桌巾上留下美妙的纹理……
“陛下,我进来了。”正巧走进房间的希尔德·冯·马林道夫见证了莱茵哈特的失态。
“马林道夫小姐,是你啊。”莱茵哈特用近乎透明的声音掩饰自己目前的窘态。
“您预定了接见内务尚书。”关于狮子之泉的修建进展情况,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时候,敏锐的女性踌躇着。
“取消吧。”这种时候讨论花坛式样,那是罪恶。
“噢。”希尔德恭敬地行礼,打算退出。
阻止她离去似的,莱茵哈特脱口而出:“伯爵小姐!那个人所说的全都是事实。朕是不择手段的犯罪者,朕不配享有士兵的尊敬和欢呼。”说话间,莱茵哈特始终垂着眼,一手握着胸前的吊坠,一手捏住酒杯的细颈,任凭灯光在手上面画出泾渭分明的高光与阴影。
威斯特朗特的真实情况在很大程度上被刻意淡化了,希尔德也只是凭着揣测得知一二,而就在今天,真相被用戏剧化的方式揭示到士兵和世人面前,这对皇帝本人所造成的冲击,希尔德是可以想知的。然而,对于方才皇帝所说的话,智慧的女性没有回答,因为她本身也无从回答,她所做的,只是默默上前,静静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皇帝被红色液体所沾染的手,同时在潜意识里想像着,在此情景下那个人会说些什么。
污渍总有擦完的时候,为了缓解笼罩在房间和皇帝心头的压抑与尴尬,希尔德终于尽其所能地道:“陛下就算犯了错,但与您在政治和社会方面所做的改革相比,更多的民众是得到了幸福了。所以,请您不要因此而贬谪自己,因为民众还需要你。”
皇帝若有若无地笑着,似乎还说了什么,希尔德没有听清,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希尔德很清楚,皇帝所发话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与此同时,希尔德突然发现自己的无力感并不比需要安慰的一方来得更轻一些,她捋了捋耳边几丝无精打采的头发,收好手帕,行完礼后准备退出房间。
“马林道夫小姐的头脑总是很清晰。”
对于莱茵哈特给予的评价,希尔德只是稍稍停下,随即离去。
注视对方逐渐消失的背影,莱茵哈特明白,无论智慧再怎么出众,比如伯爵小姐,此时此刻却始终难以平抑自己的情绪。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关乎内心。
在内心深处,一直以来,莱茵哈特没有诚实面对过那个地名。
第一年,莱茵哈特的情感为重伤昏迷的吉尔菲艾斯所倾注,惴惴不安又满怀希望地期盼爱人的苏醒。
第二年,浩荡的银河战争再起,一如既往屹立阵前的莱茵哈特踌躇满志,更重要的是,一回头便可看见吉尔菲艾斯,在自己身后半步的地方。
到了现在,忙忙碌碌中,莱茵哈特猛抬头,看见的是纯粹的空白,物理上的同时也是心理上的——
探究起来,就这件事而言,莱茵哈特其实并不知道吉尔菲艾斯对自己的想法:吉尔菲艾斯是否原谅了自己?如果没有,那么,这许多日子以来,他又是以何种心态留在自己身边?他对自己的爱究竟带了多少程度的纵容?而他同意离开,虽然表面上是出于自己的坚持,是否恰好是他潜意识支配之下的结果?
太多的疑问在莱茵哈特心头萦绕不去,让他急于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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