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冬天送给贫穷孩子们的圣诞礼物,溜冰、堆雪人、打雪仗,欢乐的大小并不与拥有金钱或者权力的多少挂钩的。
“最后一次和姐姐玩雪是在几时?九岁……”莱茵哈特任由自己漂浮在记忆的水面上。
莱茵哈特九岁的那年冬天,和乐融融出门购物的一家四口,积了厚厚冰雪的大街,不经意摔倒的孩子,飞驰而过的小汽车……平静的记忆水面下面暗藏了可怕的漩涡。
“莱茵哈特……你,该吃药了。”安尼罗洁轻轻理了理弟弟的额发。
“吉尔菲艾斯今天好慢啊。”莱茵哈特不安地扭过头,转移话题的方法不只是姐姐的独享。
“齐格他,可能,有点忙。”安尼罗洁低下长长的睫毛,成功地阻挡了不安眼神的外泄。
岂止“有点忙”。
12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来自司法部的一纸弹劾文书送到了帝国议政会议第七次全体会议的会场,弹劾的对象正是当朝宰相,帝国大公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
弹劾书由司法部次长鲍里耶尔·海因斯亲自送达,当着37名出席者和二十多名列席者的面当场诵读。文书只有九页,没有翔实的事例和描写作为作证,仅以提纲挈领的概括性语言提出了“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滥用职权”、“妨碍言论自由”等十一项指控,
“其人以下犯上,变相软禁皇帝陛下,且多方阻挠政府官员面见陛下,实以极大损害他人自由。”
“其人偏狭独行,常以一己臆断而扼杀众议,而其所断所为既不得众心,则必短于智。”
“其人居功自傲,居高位而不慎于外,持大权故骄生于内,人心益失而百姓怨增。”
“其人德行有缺,祸乱宫廷,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在那些来自原同盟的代表看来,弹劾文的所指事项,列举的“证据”,甚至遣词造句无不带上了鲜明的“专制主义”色彩,而将这样一份文件提交具有民主咨询性质的议政会议,无疑构成了极大的讽刺。据说一些人在海因斯高声诵读时就笑出了声,而作为会议执行主席的杨威利只是因为身上笔挺的西服的禁锢而勉强保持了正直的坐姿。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占大多数的“帝国派”。其中当然不乏义愤填膺指斥弹劾文“无耻并且无聊”的直言之士,但同样有个别站在权力中枢的门槛上而不得其入的人。“可以借由事态扩大而提升议政会的地位,当然,自己的地位也可以一同得到攀升”——并不能指责这种念头的滋生,因为天性使然和制度环境的诱使让这个物种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滑向宇宙的暗处。对司法部的弹劾议政会没有做出任何一致的结论,但也确实要求(落在文字上用的是“邀请”)大公在下一次,也就是半个月后的议政会议上接受代表的询问,而大公办公室方面稍后即传来殿下接受“邀请”的信息。
“虽然被要求了……你当真准备出席?”得知信息的杨威利在第一时间接通了大公办公室的可视电话。
“虽然不愿意,记得杨也最终出席了令人不快的听证会。”吉尔菲艾斯非正面地回答了问题。
“那个,这是两回事。我是说……”议政会议的性质并不完全等同于议会,不可能做出实质性的决定,但是面对红发青年的深邃眼神,杨威利一时难以启齿。
“你是想说,我不具备你那样的胸襟可以坦然面对中伤,要么就是觉得帝国议政会议只是装点门面的摆设而不必太在意?”不能表达的话语,吉尔菲艾斯却直截了当地替他说了出来。
“不不不,啊……是啊,那个,即使导致不好的后果也没关系吗。”窘态过后,身为政治家的理性复苏了。
“杨,也许我是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为了某个人,就拿帝国的前途和无数人的命运作试验品,自私而且胆怯,你是这么看我的吧。”视频终端里吉尔菲艾斯的身形显得模糊而遥远。
——推行宪政并且最终发展为共和国的话,帝国的统治者将不再是世袭制的,那么某人就可以摆脱责任和“继承人”的魔咒,自己也可以在自由的名义下与之携手共度余下的时光了。
“齐格飞——”与之认识日久,走得越近,杨威利觉得自己愈发看不清那个轻描淡写的年轻人。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吉尔菲艾斯转过脸,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坠子进入另一个世界。
“很久以前,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人,现在也依然深爱。爱,我以为就是为了对方无条件地付出,但是我没有做到,到末了,我还是放不下自己的矜持和原则,反而真正为了爱付出一切的人是他。可是,在很多年里,我都麻木得没有感受到,当然也没有做出回应,到现在几乎是追悔莫及。如果可以,我愿意以任何东西去换回逝去的时光,任何东西,但我已经一无所有。所以,时至今日,哪怕只是短暂的,表面的,肤浅的,无助于事的东西,我也想抓住,必须去抓住。就是为了这个,我对可以带来短暂的,表面的,肤浅的,无助于事的东西的形式才敬畏有嘉,并且会遵循那个形式,决不逃避。所以,我要去接受质询,而不是下令解散议政会议……啊,抱歉,我好像说了很不礼貌的话。”
杨威利没有回答,只是向对方默默行军礼,然后便挂掉了通讯连接。他知道,对方并不期待自己的回答,正如刚才那番话并不对自己而发。他依稀记起,很久以前,自己和某个金发的年轻人在他的皇宫中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有一个朋友……如果他在这里,我见到的就不是你,而是你的尸体”,青年这么宣告着,带了水晶般清澈的声音和笑,犀利无比的碧眸却染了哀伤。他也突然意识到,红发男人与前者的相似不只在于才干、思想和信念的理性层面,更存在于思维的内核,那些柔软却构成了真正的强大的东西。他抬头端详自己投射到办公桌上小镜子中的影像,头发有些零乱,眼神也是。他于是喃喃自语道:
“哈,看来近来睡眠不足了,休息休息……历史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走上了岔路,但却总能摸回来,真是很有意思哪——睡觉去了。”
后来的半个月里,杨威利便没有再因为“议政会议质询”的事而找过吉尔菲艾斯。
杨威利的悠闲后来得到了百分之一百的回报。24日下午晚些时候,大公或以无懈可击的表现击退了议政会议代表的种种质疑。
“对于专权的指责,您有何解释。”
“专权,如果指的是作出最后的决定并且为此承担全部责任,毫无疑问我是专权的。”
“大公殿下,您应该清楚,以上指责乃是针对您一意孤行的决策,而非——”
“一意孤行?比方说我坚持成立议政会议?”
“呃,那个,那与此事无关。您的意见并没有征得大部分阁僚的首肯……”
“我不记得有哪条法律规定过宰相的决定需要其下属的同意的。而且——比起官员,你们更应重视民众的反响,不是么?或者您可以提供大部分百姓反对现行政策的证据?”
“没有,可是——那么关于对您,私生活的非议呢?”
“私生活,具体来说是哪方面?请详细说明。”
“就是关于您和……那个。那么,下一个问题,为什么百般阻碍群臣晋见陛下。”
“真是迂腐!陛下的身体情况不需要我说明吧。这种时候,身为臣子的忠心应该是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少给陛下添忧,而不是把时间用在捕风捉影和派系之争上!”
“稍微见一下并不会影响御体,万一有重大事件……”
“万一有重大事件,我,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帝国宰相,大公,陛下卧床期间代理执政者,会担负一切的责任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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