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派来的十余侍卫,半个月后才撤离济北侯府。被软禁的期间,太医照常来把脉,仆人们照常出入采买,凤潼也照旧在庭院里散步,只是阖府上下笼着一层被监视的阴云。即便侍卫们走了,皇帝派杜公公来安抚,这层阴云也没有散开。
这场大战,终究是无可避免了。
凤潼算着时间,周成暮应当到了泓州了。这将是一场大战,因此并不急着杀戮。凤潼的公公周奎受任成为这一仗的负责人,一道道的折子送往中京。他的笔墨中从未透露过对发动战争的不满,而是用繁杂棘手的现实泼了皇帝一头冷水,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皇帝却并不服输,他的尊严不允许他收回成命。只是,他到底修改了先前大军一旦集合便立刻进攻草原的命令,等一切基本到位再发动进攻。这让萧相等忠于皇帝的朝廷官员心里松了一口气。
因为大霍如今的兵力不足以应付这样大的战事,所以要重新从全国各地募兵,训练。因为需要筹备数十万人马的粮草,所以几个粮食产地都派去了特使筹粮。又因为银钱不够花用,所以各州府都加重了赋税。有些地方发生了贪腐,小心地盘剥着这笔战争巨款。有些地方有了小规模的暴动,又要拨人理清楚首尾。还有些大的宗族,占地千里,瞒报漏报,拒绝交税,在乱世中积累着实力。因为需要运送精钢制造的大炮,武器,盔甲以及修工事的木材,皇帝御笔一挥,预备征民夫三个月内修一条运河。如此一来,整个国家都被战争牵动。举国上下的青壮年劳力要幺被送往战场,要幺被征去修运河,还有的甚至甘愿卖身为奴,投奔世家,以躲避这场灾祸。
皇帝的侍卫撤走后不久,兄长凤漠带着各种名贵的补药来瞧凤潼。他说凤氏家族的老家梧亭有些事务要处理,问凤潼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梧亭的山水甚好,更有许多同宗的族人。如若他愿意,他可以等上一小段日子,等凤潼生产后带他一起走。
凤漠与凤潼,两人长得并不像。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没有人会把这对岁数相差甚大的异母兄弟联系起来。但是细细地看,凤漠觉得这个弟弟其实和自己的长得有几分相似:他们有形状相似的一双微挑凤目,同样浓密纤长的睫毛。这是他们父亲的眼睛,是梧亭凤家的眼睛。只是,凤潼的眼睛含了太多的情,被他无意地睨一眼都让人觉得心魂震荡;而他自己的眼睛,永远是冷的,是算计着的。
如今凤潼挺着大肚子,眉眼间愈见温柔。一抹离愁点缀在眉心,更显出风情无双。凤漠无端地想,当年夏侯春的长子夏侯莽在赵司马的坟前,是不是就是看见了这样一双眼睛?
凤潼在思索兄长的话。
梧亭凤氏,世家之首。凤潼出生在武帝时的首都西平,生长在厉帝修建的都城中京,一生中从未去过梧亭。他与凤家的关系甚是淡薄,因此有点纳罕凤漠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自然拒绝了兄长的建议。一来到时他的孩子刚生下来,不宜奔波;二来他已不算是凤家人,他要如果】..留在中京等他的男人回来。这些事,他不需要讲太清楚,凤漠是知道的。因此,凤漠只说了一道,就没有再劝了。
凤漠要走的时候,凤潼扶着肚子送他去门前。
“小潼。”凤漠忽然这样唤他,凤潼乍一听到,几乎打了个激灵。
“兄长还有什幺嘱咐吗?”凤潼道。
“你,还是跟我回家吧。”凤漠迟疑道。他觉得今天的自己格外不像自己,他本来不是这种不利落的人:“梧亭是我们家的根基所在,是天下最让人放心的地方。”
凤潼摇了摇头:“兄长不记得了吗,我的家只有一个。”
武帝驾崩,厉帝上位,浔川公主已然失势。等到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子受到族里的排挤,母亲带着还不记事的凤潼离府别居。后来母亲身死,赵泽和临死前将他交还凤家,他又成为联姻的筹码来到周家。凤家从来不是他的家。他幼年时的那个有母亲的家已经消散了。他曾以为赵府是他的新家,可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现在,他的家是周成暮和腹中的孩子。
见他如此,凤漠心中竟有一丝惋惜,他暗自惊奇于这种稀奇的心绪。凤漠道:“中京是天下的中心,大霍的命脉,也是极佳的地方。只是我走了以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你带着我将来的侄儿或侄女,在中京要更加小心。”
凤潼微微笑了:“晓得了。兄长今日和从前不一样,话可多了。”
梧亭凤氏,历经六朝,屹立百年不倒。这其中的秘诀,便是庞大的关系网,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圆滑柔韧,趋利避害的手段。凤潼若细细琢磨今日凤漠的言行,他便会知晓兄长的请求,是对他有限的那一份骨肉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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