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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见他如此乖顺,本该欢喜的,却又担心他心思重,把几句气头上的话太当真了。这天夫子休沐,她见幺儿在屋后,拿着老沉一张弓练习,直练了一个时辰还不住手,便道:“儿啊,你从早起便站在这里拉弓,也该歇歇了。贪多嚼不烂,哪个神箭手是一天半天练成的?”

贺言春便依言收了弓,叫人端水洗了手脸,又准备回房去睡觉。白氏把他叫住,叹气道:“娘说你几句,你还气上了?我也不是不叫你出门,只别乱跑,叫大人担心。今儿好容易不上学,你看石头儿,一早就跑得没影儿了。你也出去玩会儿去。正好这天阴阴的,出门也不太热。”

母亲既然这样说了,贺言春为表示自己并未生气,只得出门去了。他牵着马,站在家门口茫然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要往哪里去。想了想,索性上了马,也不勒缰绳,只随那马儿自己往前走。

时值七月,街市间满布榆槐,绿意盎然,倒比屋里还凉快些。出了坊门,就见路上行人渐渐多了,好些个摊贩正沿街叫卖。贺言春看见路边一个卖花儿的老妇,下马买了一束白兰花,付了钱拿在手里,才又想起没法送给喜欢这花儿的人了。两人如今见了面也尴尬,自己又何必跑去让他烦恼?

满心惆怅地站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又上了马,又看两旁挑担的货郎、做胡饼的老汉,心里乱纷纷的,想,以前以为有饭吃、有衣裳穿,便再没有忧愁了。却原来一个人吃饱穿暖了,也还是有这么多的不快活。

他怀着满腔沉沉的心思,丝毫没注意走到了哪里。直到马儿停下来,贺言春一抬头,竟发现面前就是方宅。原来那马到方家去的次数多了,已然认得路,见主人信马由缰,它便自作主张走了过来。

贺言春先是一慌,忙拉马往僻静处走,直到拐角一棵树旁,才下了马,立住脚回头看,就见方家大门关着,里面却隐隐传来说笑声。

他以前来得勤,这几进院落,比自家房屋还熟。看到墙上浓密的榆树,便晓得是栽在二进院里的,再往前走,便是三郎住的屋子了。他现在必定在家罢?是看书、睡觉,还是又在和众人聊天呢?

贺言春想到这里,心酸起来,三郎是从来不缺伴的。他心地又好,人又聪明,人人都喜欢他。自己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又怎能痴心妄想,指望他只喜欢自己一人?

他站在树下,呆望着旁边院墙,也不知望了多久。后来听到方家院门吱呀一响,才惊醒过来,就见伙计顺子从门里走了出来。贺言春怕被人看见,问起来不好作答,忙悄悄拉着马往外走,拐过一道弯,才飞身上马往回走了。

却说顺子出门,却是听到外头有人叫卖糯米糕,他走到巷口寻着了米糕摊儿,买了一钵端进屋。树下好几人坐着聊天,顺子过去了,先挑了块好看的给方犁,自己才坐下,把糕儿让给大伙吃,又道:“刚在路口买糕时,我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人骑马往外走,看背影倒像是言春。”

旁边六儿一边吃糕,一边道:“必是你看错了,春儿既来了,哪有不进屋的?”

顺子也觉得这话有理,便不再提。过了一会儿,六儿却又道:“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以前天天来的。莫非家里有什么事?三郎,你可晓得是为什么?”

方犁心里正有些不自在,闻言道:“他天天要上学,忙得很,哪像你一个闲人?”

说着站了起来,道:“你们吃,我门口转转,散散心去。”

他独自往外走,心里却想,再没别人,必是那傻子悄悄来过了。

自从那一晚贺言春对他说了那些话后,两人再同处一屋时,都会有些不自在。方犁想着贺言春脸嫩,一时冲动的话哪里作得准?第二天想起必定难堪,于是努力作出一副全不介怀的模样,以示自己并未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谁知贺言春见了,心里更难过,此后路上,他虽然煎药做饭依旧精细,见了面也强作笑脸,平时却刻意避着方犁,两人连话都说得少,更别提如从前那般同榻而眠了。

方犁走出门外,抬眼看巷口,就见外头空荡荡的,那拐角处大树下,却有些白色的星星点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几朵白兰花。

方犁把花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着,心想,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花都蔫得不成样子了。

他有些无奈,有些愧疚,叹着气想,总之是我对不住他了,辜负了那一腔情意。

第四十二章少年愁

贺言春回家时,屋里静悄悄的,仆人们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也懒得喊人,径去厨下舀水洗了手脸,便到阿娘房里找她说话。

刚进廊下,便听到里头低低的一声抽泣,似是阿娘声气。贺言春一惊,轻手轻脚走到窗下,悄悄往里头望。就见屋里白氏和李氏对坐流泪,过了半晌,白氏才含泪道:“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娇养到十八岁,虽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娘穿绸着罗,却也没叫她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进到宫里,眼睁睁看她受苦,我这心里想起来就如刀绞一般……”

说着哽住了,那眼泪越发流珠价掉落下来。对面李氏也陪着落泪,劝解道:“婆母休要太过心焦,阿妹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宫里那位对她也有些情意,若非如此,怎会当时就叫她进宫?如今虽一时受些冷遇,往后日子还长,说不定还有些大造化呢。”

白氏却摇头,叹息道:“她纵然长得比人强,你见宫里何时缺过美人?女儿家青春,也不过三五年,这几年熬不出头,后半辈子便被耽搁了。怪只怪她投错了胎,生在我们这样人家,如今连个帮衬的人也没有,在那吃人的地方还不是处处任人摆布……”

贺言春听到这里,便知道是在说阿姊。他站在窗边想了想,径直推门进去了。屋里两个女人见他进来,都是一惊,慌忙拭泪不止,白氏强作平静道:“春儿几时回来的?热不热?那井上有凉水湃的果子,叫人拿来你吃。”

李氏起身道:“这当儿都躲出去歇凉去了,哪里叫得到人?罢了,我去拿,你陪阿娘说会儿话。”

说着自去忙碌,贺言春便在母亲旁边坐下,细瞧她脸上,道:“阿娘,阿姊出什么事了?”

白氏见问,晓得他在外头听到了,强忍着辛酸,勉强笑道:“你小孩儿家家的,只该一门心思上学读书,打听这个做什么?这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

贺言春道:“阿娘,我都十六七了,哪里还小?你别事事瞒着我,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总强过你一人在这里着急流泪。”

白氏听了,眼泪复又掉了下来,贺言春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白氏一边拭泪,一边慢慢地把自己才打听的消息说了。

原来郑玉儿进宫后,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出来。白氏心里牵挂,在公主面前又不好太过罗唣。今儿她进府里给公主请安,恰逢公主刚从宫里出来,不知怎的,脸上有些怒色,见她来了,便把众人摒退,两人在房里悄悄嘀咕了半晌,白氏这才晓得,女儿进宫后,并未陪侍在皇帝身边,而是被发落到一处偏殿看房子去了。

公主说得气愤愤的,道:“都是那老虔婆一手遮天!仗着自己是大长公主,把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女儿做了皇后,也还是宠得无法无天!与我兄弟成婚五年了,蛋也没见她下一个。还处处把持着后宫,生怕皇帝挨了别的女人!如今好了,满京里人都说我兄弟不能生养!那起嘴毒的小人,一时快活,什么话不往外说?连议论着要另立皇储的人都有!老贼妇,死虔婆!她也不想想,若我兄弟真有个好歹,她家满门如何自处……”

白氏见公主气得连村话都说出来了,也不敢多问,只忙着在旁边劝解。公主说了一大车牢骚话,气性渐平,反不好意思起来,见白氏面有忧色,劝她道:“你也不要性急,玉儿在宫里,有我看顾着,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她还叮嘱我,叫我诸事不要告诉你,免得你在外头牵挂。你只管放宽心,来日方长,到底谁输谁赢,哪个说得准呢?且让她们再快活几天……”

白氏在公主府里坐了半日,又陪公主用过饭才回来。一路忍了又忍,直到进了房,才落下泪来。正好李氏前来服侍,她见四周没有外人,这才悄悄把女儿的消息对媳妇说了。

贺言春听了阿娘的话,默不作声,片刻后才道:“阿娘,宫里不是皇帝最大么?如今我听起来,怎么他反要处处受人制约?”

白氏苦笑道:“傻孩子,皇帝好比一个家里的当家人,凡事虽是他说了算,可谁家还没几个骄横得势的亲戚?我听人私下里议论说,先帝爷儿子多着呢,皇帝又不是嫡长子,能登上宝座,皇后这边出了大力。自古夫妻之间,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想想,皇后家现有这个大功劳,那还不把后宫把持得严严的?”

这事并非皇室秘闻,京中百姓多有耳闻,再加上公主聊天时也曾说过一二,是以白氏一介妇人,也知道得十分详尽。原来当今皇后是皇帝表妹,母亲又是极受先太皇太后疼爱的大长公主,母女俩都是自小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惯得脾气十分娇纵。先帝在时,大长公主时常带女儿在宫里出入。如今的皇帝,那时还只是个毛孩子,但已十分聪明伶俐,与表妹玩在一处时,也多有疼她让她的。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里欢喜,便想亲上作亲,把女儿许配给他。皇帝生母当时只是个美人,见大长公主喜欢自家小儿,忙说动先帝,应下亲事。这之后,两个女人使出百般手段,把先前立下的太子拉下位,又把自家孩子扶上去,其间种种惊心动魄之处,不必一一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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