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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时,江老将军从天水营回到京城。贺言春得到消息后,准备前去府上拜访。跟方犁商量送什么礼物时,方犁听他说了好几样,均觉不妥,想了想道:“我前儿听你说,老将军腿不大好。如今正是冬天,只怕越发难过。我前些日子在铁署看到有匠人打了个香熏球,极小巧精致,里头能放艾条熏蒸,缓解疼痛不说,还很暖和。我明儿让人给你也打一对香熏球,你再去铺子里挑一块上等羊皮,叫裁缝做两个护膝,护膝里头留个放香熏球的袋子。东西不贵,难得的是咱们的心意。”

贺言春大喜,便依他所说,让墩儿给自己寻了块好皮草,请手巧的裁缝做了一对护膝、一个手筒。因想着方犁那皮手筒也旧了,又巴巴地亲手缝了个新的给他送去。不两天,那香熏球也打好了,方犁又索性让李财买回一大包艾条,笼共用盒子盛了,让贺言春送去。

去的那天,江源正害腿疼,听了这几样东西的用处后,当场就要试一试。旁边奴仆依贺言春所教,把艾条点燃放进球中,又装到护膝里,给老爷子绑到腿上。不过一盏茶功夫,老将军便觉得疼得轻省些了。他在天水营时,曾与贺言春有几面之缘,当时便觉得这年轻人是个难得的将才,此时看他越发顺眼,转头就吩咐厨房里,要留人吃饭,爷俩儿再好好聊一聊。

席间江源问起在圣城的那一仗,贺言春便原原本本地讲了,江源见他胜而不骄,心中越发欢喜,点头道:“皇上曾私下里跟我说,让我教你些领军之道。其实战场上事态瞬息万变,哪有什么定数?为将者须得随时调整方略,最忌讳一味照搬兵法,觉得自己读了两本兵书,就天下无敌了。你于领军打仗一道极有悟性,倒不必拘泥于那些古书典籍,顶多是缺些历练。咱爷俩既然有缘,日后你有了空,便常来走动走动,咱探讨些排兵布阵的法子,或许与你有益。”

贺言春忙答应了,饭毕又陪着说了半日话,看江源有些倦色了,才告辞回去。到方宅后,自然是把家中那位贤内助夸得天上地下少有。过了半月,皇上让江源担任太子少傅之职,并让太子执弟子礼,去江府中拜了师傅。自此后,贺言春除了去西郊营,便是和郑谡太子叔侄几人往江源府上消磨时间。

方犁这边,则是布置好了年前的几件事后,便真正清闲下来。本以为要总算可以过个太平年,谁知年前最后一次大朝会上又起了争执。这回却是为贺言春俘虏的那些匈奴人。原来那匈奴小王被俘之后,匈奴右贤王曾派使者前往边郡,提出以人换人,将以前掳掠去的几百夏人换小王和其他贵族。夏匈战争沿袭多年,好容易打了一回胜仗,长了一次脸,朝臣们怎会舍得轻易放人?大多数人都力请皇帝将匈奴贵族杀了祭天,一来对蛮人是个震慑,二来也可告慰战死英灵。少部分朝臣却主张换人,他们认为,死的人已是死了,被掳掠的夏人却还活着,那也是大夏子民,怎能弃之不顾?

双方力陈利弊,吵得热火朝天。皇帝也左右为难。他固然想杀了匈奴贵族祭天,然全不顾惜被掠夏人的性命,也绝非仁君所为。正踌躇未定,看到贺言春在阶下沉思,便道:“平虏侯,人是你抓回来的,你意下如何?”

贺言春被皇帝点了名,在众人目光中从容起身,回道:“皇上,臣以为该换人。刚才那几位老大人都已说过了,我大夏边郡子民被掳去匈奴为奴,已是生不如死,如今既有机会交换回乡,谁不是个个企盼?若此时弃他们于不顾,岂非让边郡百姓都寒心?此其一也;其二,我听说换回来的不仅有百姓,也有几位官员,这些人在匈奴多年,虽行动有人看管,却也跟随匈奴人转场,走过不少地方。当中不乏那有心的,现在想必都会说匈奴话了,对大漠地形和匈奴人生活习性也熟悉得很。我军中正缺得力向导,换回来后,岂不是正好能为我所用?”说到这里,看了看那些主张杀人祭天的朝臣,道:“至于说震慑北蛮、告慰英灵,多打几次胜仗不就行了?”

皇帝听了一半,就频频点头,等贺言春说完,便一改之前纠结,朗声道:“平虏侯所见极是!众位爱卿对此还有什么意见?”

刚才反对换人的朝臣,此时也都不作声了。皇帝便命鸿胪寺拟个换人的章程来。最好赶在年前把人换回来,好让他们与家人早日团聚。那被俘小王,本就关在白石郡,交换起来倒也便宜。皇帝又要做足人情,便让郡守设了筵席,等交换的几百夏人一回来,便有人把他们接去洗漱更衣赴宴,郡守在席上对众人大加安抚,又表明朝廷立场,绝不会抛下被俘夏人不管。等朝廷再打了胜仗,便要或赎或换,都将他们接回夏国。完了又每人发了一笔钱,让他们安心回家过年,年后等待朝廷消息,有想报效国家,都到有司登记云云。这些夏人被掳去漠外为奴,都历经了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奢望,再听到这番话,岂有不痛苦流涕的?个个都跪伏在地上,感念皇恩浩荡,边哭边山呼万岁,磕头谢恩,连郡守和从人见了,都跟着哭了一场。

转眼便到年末,今年皇帝这个新年过得是神清气爽,究其根由,多半是皇后娘家人得力,因而赏赐郑家的东西比往年更丰厚。郑家兄弟进宫谢了恩,回去后白氏便不放贺言春走,要带他去柏荫台还愿,又要全家老小准备过年事宜。贺言春也觉得前阵子住在外头,亏欠了母亲,索性老实呆在家里,日日陪着母亲尽孝。等过完年进了正月,才又趁着出门拜访的当儿出了门,这一去便如鸿鹄展翅,瞬时无影无踪了。白氏也不好频频派人去寻他,只得作罢,皇后每每问起来,还少不得要替他遮掩遮掩。

正月无事,贺言春便和方犁搬去城外田庄里,两人每日里绞股儿糖似的,只是腻着分不开,连门都很少出。程五邱固等人闲了,也常找过来,众人聚在一起喝酒掷壶、玩耍取趣。这天几人来了,方犁见座中唯缺邝不疑,便派人去请,去了半日,最后在章台街找到了人,邝不疑便跟着一同来了。

等众人七嘴八舌寒喧过后,贺言春让奴仆上了酒菜,都放在两旁桌几上,由着人随意吃喝,前厅却空出老大的地方来,当中摆一尊铜制的美人壶,窄肩细口,要掷壶取乐。

这掷壶也是大夏流行的游戏,由古时射礼演变而来,类似于后世的扎飞镖,只不过靶子改成了壶,把箭掷进壶口就算得分。在座除了齐二方犁,都是善射之人,一旦较起真来,便要分个高下。因嫌距离太近,不够有挑战性,便把那壶一挪再挪,最后都挪到廊下去了。

方犁陪着玩过两遭,便和齐二在旁观战。就见另外四人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其中邝不疑准头最好,颇颇搏得满堂喝彩声。贺言春起先也是玩得认真,一时把几枝箭投成一簇,一时又投成一列,引得嘬哄鼓掌声不断。不想后来他转头去看方犁时,就见方犁手执两枝箭,拈着箭上白羽,正笑嘻嘻也看着他。平虏侯见了,心里不由得一荡,再无法专心专意地投壶了,只不住地拿眼瞟着方犁,抓着箭随性子乱丢。

几轮比完后,竟是贺言春输了,只得心甘情愿地受罚,喝了好几杯酒。方犁又让人换了热酒热菜来,众人团团坐了,边吃边饮酒猜拳。看看天渐渐黑了,方犁索性留他们在庄子上过夜。那几个聊得尽兴,也都愿意留下。正吃着酒,突然外头人来报,说邝不疑的侍从找了来,有事要禀报。

邝不疑忙起身出去了,来人正是小四,两人在廊下悄声说了片刻,邝不疑便拿了斗蓬,进来告辞。程五没眼色,还要留邝不疑过夜,方犁却晓得必是他家出了什么事,忙让众人吃饭,自己则送他出门去。路上悄声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巴巴找你回去?”

邝不疑摇头,想了想,又低声道:“是我父亲。他在外头吃了酒,回城途中不知因为什么事,冒犯了城外庄邑的一个小官,被人看押起来了。”

方犁吃了一惊,忙道:“你现在找人疏通么?若要人帮忙跑腿,只管说一声!”

邝不疑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去要人,想必他们也不敢不给。外头风大,你且进去。这回是我扫了大伙儿的兴,下次我作东,请你们吃饭,到时咱们一醉方休!”

说着飞身骑马去了。方犁等看不见人了才转回来。程五邱固等人见了他,忙细问端详,方犁只说是家里人有事找他,遮掩过去了。只晚间回房后,将这事告诉了贺言春。

贺言春听了也吃惊,道:“邝将军虽然遭贬,然邝家根系深厚,兄弟儿子都在朝中为官。他现在虽是庶民,出了门却是人人都会给几分面子的。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方犁便把从胡安处听说的那些邝府事务告诉了他,又皱眉道:“老将军自从遭贬后,心情就一直郁郁的,时常吃醉了酒,胡乱责备人。你看邝兄,大过年的都躲在倚翠阁,可见也是心里烦闷。这回我猜,只怕是邝将军吃醉了酒,冒犯别人在先。又或者那人也是年下吃多了酒,这才虎须上拨毛,把邝大哥他爹给抓了?”

两人猜测了一阵,贺言春见方犁心头不快,忙安慰道:“邝兄既然说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苦在这里操心?来来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从旁边箱子里翻出一样东西,递给方犁道:“昨天就做好了,本想着今儿一早给你,谁知你大清早就起床忙请客的事去了。这花样子还是我在阿娘那里偷来照着绣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方犁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个新新的小香袋儿,上好的玉色缎面上,绣着几柄小小的绿荷叶和一枝并蒂莲。粉红翠碧,份外可爱。方犁又是感动,又觉好笑,朝贺言春额上轻轻戳了一指头,道:“你啊……,一个大将军,又是位侯爷,怎么颠倒学人绣起了花?”

贺言春笑嘻嘻地道:“将军绣花怎么了?千金难买我愿意!这香袋儿带出去,比那买的总强些罢?你要喜欢,我得了空再给你绣!”

方犁笑道:“还绣?小心人看见笑话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贺言春一听,顿时有些疯癫,拽起方犁就要往榻上去,低声笑道:“别人笑别人的,我随他去。我是不是男人,难道你还不晓得?”

第一百零三章不白冤

这年元宵节过后,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是皇太后病笃,皇帝带着后妃们整日在病榻前侍疾,一应宴饮游乐都取消了。拖到正月末,皇太后薨逝,皇帝哀恸不已,缀朝十日,朝臣和内命妇都纷纷入内,素服举哀。停灵二十七日后,梓棺被运至永陵,与先帝合葬。

皇帝感念太后抚养教导之恩,深恨自己为人子却不能时刻侍奉于亲侧,特地在葬礼后下了旨,命地方官员察举四方孝子,上报朝廷进行表彰。各郡县中,凡是年过六十的老者,每月可领粟米五升、布帛一端;年过七十的老者,每月可领粟米十升,布帛五端,以示天下共养之意。诏令一出,天下踊跃,那些儒生士子,都纷纷作诗写赋,夸赞皇帝实在是古往今来第一至纯至孝之人!

这期间,平虏侯作为深受帝后信赖喜爱的亲戚,自然要频频出入宫闱,宽慰劝解皇帝两口子,还得在皇后忙乱时负责带孩子。服孝期间,宫中禁掷壶蹴鞠等一切娱乐活动,郑谡又每每缠着他问圣城之战的始末,贺言春只得把太子抱在膝上,给他们讲打仗的事,那表弟兄两人听得聚精会神,尤其郑谡,越发对自家小叔佩服得要命。一来二去的,太子也和他渐渐厮混熟了,没有外人时,一口一个小舅舅喊得亲甜。

这天叔侄三人又在皇后宫中开故事会,人报皇帝过来了。太子见了亲爹,忙叫着扑过去,一把抱住大腿,贺言春和郑谡也起身给皇帝施礼。皇帝去了华服,身着斩衰,脸色虽有些倦怠,精神却还不错。把儿子抱在怀里逗玩片刻,便让乳母和郑谡领到旁边玩儿去,自己则在席上坐了,对贺言春道:“正有事要告诉你。年前不是和匈奴换回来一批夏人么?白石郡守登记时,才晓得这夏人里头,有两人竟是先帝在时,派往西域出使的使臣。我已让他二人进京,等回来了,都交与你,看能不能为军中所用。”

贺言春应了,又道:“臣也有事想回禀皇上。臣前段时间常去江老将军府上,蒙他不弃,教导了许多排兵布阵的法子,获益匪浅。臣偶尔想到,既是对付大漠骑兵,若能在阵法中编入特制的机弩、绊索这类东西,威力岂不是要加倍?”

皇帝听了,满眼赞赏之情,点头道:“还是你脑子活络!我一会儿给李更交待一声,要怎么制,你只管跟他说,卫尉府下的武备库,专领弓箭、武器制造之职,叫他们造去!”

贺言春谢了皇上,又道:“臣也只是粗略那么一想,至于这机弩绊索怎么制合适,也并没什么好法子。听说铁署里尽有能工巧匠,不若将这些匠人汇到一处,大家合计合计,说不定就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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