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女娘都忍不住大哭起来,良久才逐渐收了泪,各自扎束好衣裳,走至庭中,拨出宝剑立在院旁。七娘也拨出双剑,静立在旁边,朝乐师们点了点头。
寂寂空庭中,突然一声乌沉沉、荡悠悠的胡茄吹响了,断断续续的,如同大漠里的风沙扑面而来。继而一声羯鼓咚地擂响,叫人心里一颤,暗沉的夜色也颤动起来。就在这肃杀雄壮的氛围里,八名女子持剑从两边鱼贯而出,身上素衣飞舞,手中剑光森寒。
羯鼓声渐渐越来越急促,如马蹄阵阵敲击地面;剑舞亦越来越急,黑暗中只见团团寒光在庭中飞舞。到了那至急处,羯鼓突然一顿,便有一名歌者,沙哑着嗓子嘶吼着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歌声在渐渐暗下来的小院中回荡,带着无穷无尽的苍凉。方犁想起第一次见这剑舞时,邝不疑尚青春年少,那眼泪便不由滚滚落下。齐二则站在旁边廊下,早看得痴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病中卧
元始十五年八月,边关传来捷报,骁骑将军贺言春不负厚望,率劲旅深入大漠,顺呼延河而上,迂回纵深,追击大单于部,斩杀敌军四万余人,俘获匈奴小王、将军、相国等二十多人,后又在胡奴儿海畔获匈奴积顾的粮食以供军用,夏军留住休整五日,回去时一把火把城中余粮尽数烧毁。经此一役,匈奴不得不远遁漠北,自此漠南再无王庭。
白氏去世后,因幼子长孙均在军中出征,郑家一直密不发丧,八月末夏军回到边郡后,皇帝这才让人送信去边关。贺言春将军务一概交与邱固等人,和郑谡只带着三十来个近卫,星夜驰骋,赶回京城。二人于傍晚时分回了郑府,才知道白氏早已去世多日,郑谡当即哭昏在地,贺言春则是夜里就病倒了,高烧昏睡不醒,一连几天水米不进。
皇帝和皇后闻讯,俱是又惊又痛,连忙传了御医,让人彻夜守在郑府里,价值连城的人参宝货流水价送过去,煎了给他叔侄二人服用。郑谡毕竟年轻,过了几天便休养得行动如常。贺言春却是病情没甚起色。十来个御医联手诊治后,都说平虏侯这是累得狠了,又兼哀毁过度,没有个一年半载调养不过来。
皇后亲去郑府里看过几遭,见兄弟睡得昏沉沉的,脸上身上瘦得只剩一付骨头架子,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以至于有两回在郑府里碰上方犁,因见他忧形于色,也顾不上发作了。想到贺言春平生最信赖依靠此人,私下里破例嘱咐郑孟卿和李氏,叫不要为难方三郎,他来随他来,有他在旁边守着,兴许贺言春的病就好得快些了呢。
白氏出殡前夕,出征夏军尚未回京。皇帝一来要丧礼体面好看,二来也要表彰军功,便让奉常寺提前去郑府里宣了旨意,敕平虏侯贺言春领大将军之职,加赐食邑二千户;封郑谡为宣平侯,赐食邑一千五百户。
旨意一出,京城人人艳羡,都道郑家祖上积德,今日才能得了这一门双侯的荣耀。况且一门双侯倒也罢了,这大将军却历来是大夏的最高军事统帅,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自皇帝登基以来,大将军一职始终虚悬,如今落入太子舅家,真真举朝瞩目。纵然贺言春是靠实打实的军功挣下这份功名利禄,朝中百官却都感叹连连,皇帝对郑氏一门,实在宠爱得无以复加。那些本来因母家太弱而不甚看好太子的世家大族,到此时也都不得不重新考虑各自的站位,开始向太子这一方示好了。而一场葬礼,正是他们表示善意和投诚的好机会。
是以白氏出殡那日,前去送殡的可谓人山人海,满京城的人十停去了八停。那些权贵世家本想着在葬礼上碰到大将军,双方借机亲近亲近,谁知从头至尾贺言春都没露面,一打听才晓得,大将军因母亲去世太过哀痛,以至病倒了。人们只得一边惋惜,一边感叹本朝本代有了这么一位孝子皇帝,才使得大将军也这般至纯至孝!
贺言春尚不晓得,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时日里,郑府声誉日隆,已经有许多人前来投靠托庇。养士向来是大夏上流社会的时髦风气,一来是为名声好听,显得主人爱惜敬重人才;二来这些门客幕僚中也不乏能人异士,必要时为主人献计献策,也是不可多得的智囊人物。郑孟卿自己没甚才能,平生最敬重那些有才干的人,所以听说有人来投靠郑家,便都客客气气地接纳了,给他们安置房舍,一日三餐地供济着,又在这些人中打听有无出名的医士,想接回府中来,把兄弟的病好好瞧一瞧。又胡乱打听有无出名的巫师,想请过来作法事驱邪。郑谡和方犁则百事不理,日夜守在贺言春病榻前,给他喂汤喂药,翻身擦洗;李氏打理丧事之余,还要整日指挥奴仆煎汤煎药,也忙得瘦了一圈儿。
合家子忙了十好几天,这天深夜,贺言春才终于恍恍惚惚地醒过来了。他整个人都睡得木木的,先盯着头顶纱帐看了半晌,回想起前半生,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后来转头看到方犁,这才清醒了几分。
这日恰好郑谡连守了几天,刚被劝去歇息,榻边只有方犁守着。方犁已经是连着十几日不曾好好睡过,到夜深时,也撑不住打了个盹。迷糊中就觉得有人拉自己的手,惊醒过来时,就见贺言春正瞧着他,道:“怎坐着睡了?上来躺着。”
方犁不敢相信似的呆看着他,好大一会儿才笑出来,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他一边拿手抹泪,一边道:“你可醒过来了!上天开恩,再不醒,可就活活急杀人了……”
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贺言春有心把人搂过来,好好安慰一番,白在榻上挣了挣,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方犁见了,也顾不得自己满脸泪痕,急慌慌又扑过来,道:“怎么了?是哪里疼?是不是不舒服?可想吃东西?我去叫人煮碗稀粥来你喝。”
说着飞快地开了门,朝守在外头的奴仆吩咐了两句,那奴仆听说大将军醒了,也喜得眼泪盈盈的,一道烟似的跑去厨下盛粥去了。稍顷端了粥来,还又拿木盘托了四碟小菜。方犁把贺言春扶起来半躺半坐着,自己接了粥,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可怜大将军病得蓬头鬼一般,眼也骷髅了进去,吃了小半碗米汤,便气息奄奄地摇头不要了,只对方犁道:“上来挨我躺会儿。”
方犁见他比前几天强了许多,心头欢喜,将碗筷拿出去后,便也合衣上了榻,松松搂着躺在他旁边。贺言春扭头亲了亲他头发,道:“我睡多久了?”
方犁正拿手摸他额头,见没有再发热,暗地里谢天谢地,闻言叹息道:“十几天了。一直烧得人事不醒,连汤药都是灌进去的。”
贺言春见他眼睛下头都是青色的暗影,便晓得这番他累得不轻,不由满怀歉意道:“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我素来强壮得很……”
方犁嗯了一声,靠在他肩上道:“还不是累得太狠了。这些年里你何尝歇息过?不是带兵操练,便是引兵出征。便是个铁人也磨损了,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趁着这场病,咱们也把手上的事情都丢到一旁,好好儿调理调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身体是自家的,年纪轻不懂保养,到老了可怎么办?”
贺言春点头,看方犁说得忧心忡忡,忙又道:“这些我都晓得的。以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你。你不要急,若急坏身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
方犁眼圈儿又有些红,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你不晓得前些日子有多吓人,躺在榻上任人怎么喊都不醒……那时我想,只要你能醒过来,叫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从此你再不认得我了……”
贺言春本来心头有些怆然,听了这话,立刻拉着他手道:“那怎么成?我哪怕死了,被烧成了灰,你打旁边走,我也是认得的……”
话没说完,已经被捂住了嘴,方犁气急败坏道:“呸!越发说些胡话了!再不许这般说了,听见没有?这次且饶你,下一回保管拧嘴!”
自这夜后,贺言春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不过十来日光景,已经能站起来缓缓走动了。郑家老小喜之不尽,连皇帝皇后晓得了,也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过几天,贺言春见方犁在郑府里朝来晚走,辛劳不说,亦且十分不便,于是借口家里人多闷得慌,叫人把行李包裹一收,搬到城外田庄里住着去了。
方犁自此便时常要往城外赶,有时回去晚一点,便见贺言春独自坐在廊下发呆,见他进屋,才又换了副笑脸。方犁也只当作没看见,平日待他却更加温和细致。到九月中旬,程五邱固等人领兵回来,也过来探望。因贺言春病中禁酒,当天几人坐在后园亭子里喝茶谈天,说起这一回得的赏赐,各自笑容满面,只是都绝口不提邝不疑。
晚上等方犁将程五几人送走后,回到后园,就见贺言春又坐在亭中,呆看着远处山石,不语又不动。方犁便把奴仆们都遣了出去,自己坐过去,握着他手道:“凉不凉?给你搭个斗蓬罢?”
贺言春摇头,眼圈儿忽然红了,道:“你怪我么?”
方犁一笑,道:“谁会怪你?你又不曾做错什么!”
贺言春睁眼看着他,突然道:“曹葵那人,我一早便知道是什么货色。当初他想来我这里,被我使计骗了出去,谁想他后来竟又去了邝大哥军中。我本该提醒他的,却碍着阿姊情面,终未出口。若当时……若当时我……”
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闭着眼,眼泪滚滚往下落。方犁心里痛极,把他一把搂进怀里,道:“再不许你这么想。这怎能怪你?沙场上瞬息万变,你纵使知人善任,又怎晓得他会临阵脱逃?即便邝兄在天有灵,听了你这话也不服气。他是当世英雄,又是出名的将领,碰上匈奴重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少了一个曹葵,便能反败为胜了?你这不是说他指挥不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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