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蓦然拱手：“天恩浩大！不才恭喜陛下纳得贤良！贺喜寻才子择侍明君！”
尽渊低头笑笑，扶手不拍了。
“孤帆，你这次回来，不是自己的意思吧？”
我一哂：“陛下睿智圣明，不才一举一动都在陛下掌握之中，何必再问。”
他当真不问了。
我别开脸，心里乱到极点。
就像他说的，我是个连臣都称不上的闲散人，出生再好，皇帝跟前，我算什幺东西？他要的，我什幺时候抢的过？他有耐心跟我假客套，还是看在道家和皇后的面子——没了这些，我真真是个什幺！
一时千头万绪。
马匹身上的铜铃在前方“叮铛”，行路愈是寂静，人心愈是浮躁。车内车外，无处不难熬。
我挑开车窗借景分神，外面雪停了。马车过了朱雀大街，绕琉璃井过将军衙门，慢慢转进提督巷子。道路一边是朱墙，一边是向柳。柳叶当然都落尽了，影影绰绰露出对岸夜市灯火，人声喧哗。
我正诧异怎幺会走这条路，尽渊忽然又开了口：“你当年做伴读的时候，每天回去都走这条路吧？”
原来如此。
当年回家的确都走这条路。比进宫的路程稍远，只因避开了集市，反而可以节省时间。
我不禁想起那些时光。许多年前我也坐着车走在这条路上，每每走到这里总是伸长了脖子去望对岸野景。看小贩往来穿梭、店铺吆喝迎客、路人讨价还价，在那些景色中怅惘，羡慕他们的鲜活生动，他们的鸡毛蒜皮。
我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如我这样人都没有。
所谓“陪太子攻书”，本来就是世间最无奈的角色代指。我们有着尊贵的身份，往往出生巨族名门。我们站在未来至尊的身边做着一个介乎侍奴、人臣与质子之间含糊难界的角色，接受一个时代乃至整个朝代最优秀的教育，而那些教育原本就不是针对我们。我们学，却不能真的去学。我们学的是做天之骄子的陪衬，我们最后是什幺，全凭我们伺候的人后来成为了什幺。
那时候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生在道家不认识尽渊。如果那样，或许我只是一个小贩一个市井无赖，或许我过得艰苦活得鸡毛蒜皮，然而每一分获得都是自己挣取，是握在手里鲜活的。而现在，坐拥金山银山我真正一无所有。就如回家的路，送的人是我，而我不可选。
“你还记不记得？”
尽渊欺过来，目光穿过我，悠然眺望。
“你曾说上学是最折磨人的事，每日匆匆往来，集市就在眼皮子底下偏不能靠近，装着派头给人景仰，两头看戏，算什幺仁民爱物。我问你这样有什幺不好，你说我没试过怎幺知道。如今可算我试过了一回？”
我只剩下笑。苦笑、冷笑。他说什幺就是什幺。这辈子最错的，莫过陪他过了那些年。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一声不吭。他没头没脑吟完了，回眸。
“孤帆，你本是淡泊无心的人，何必要逼自己？你可想过，一旦涉足京城，你的人生可能再无法回到你期望的道路。”
我看住了他，极生硬地开口：“陛下是在告诫不才不自量力？”
“当然不是。”他说得轻快，神情完全不是那样。“我说了，这样来见你，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我当你是发小，现在依然是。朝堂不适合你，你的心性、脾气，在那里你不会快乐。你本是无需功名利禄的人，若为了应付家里，你装个样子，余下的，你不必顾虑。如果是你自己要走这一步，孤帆，一步走出，你就再不能回头。”
我默然，猜不透他忽然说出这些话究竟是什幺意思。
“寻远影。”他慢慢，揭底：“我已经答应了他，若他在举试中一举拔得头筹，我就让他出任东宫太傅。”
我嗤笑出声。
事实摆在眼前，为什幺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道悠思急着要我进京，要我答应一个和我全不相称的官职，我早该想到，是因为尽渊先答应了寻远影。让丈夫的男宠执教自己的儿子，没有一个女人可能甘心。堂堂瑞庄皇后，岂是好到咽得下这口气的人？
声色犬马，利欲熏心，一切无非是权力交易！
而我是他们无耻下的陪客。
错只错在我瞎了眼，错只错在我给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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