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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夜如行尸走肉一般过了数日,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渐渐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这天夜里,也不知是发梦,抑或幻觉所致,迷蒙中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唤他,呼声极为洪大,远远传来,如雷轰顶,一下子把他惊坐起来。清醒之后,只觉身体格外轻盈,像是化作一缕清风,顺着窗户飘逸出去,升入高空,越过广阔无垠的大地,朝那声音来源飞去,及至一处形状熟悉的山脉,徐徐降下,却是回到了早竹林中。

正是夤夜时分,星月无光,四野沉寂,只听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哽咽之声。

景夜听出是周檀在哀泣,怜惜不已,不知他何故伤心自此,来到竹屋之外,透过窗子向内窥视。屋里没有掌灯,周檀独坐桌边,身影笼罩在幽暗之中,面前大大小小几只酒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揩泪。他已经有了些醉意,嘴里含混不清说道:「景夜,你不守信用,明明说好与我相守终生,怎幺自己先走了?」

景夜听他语气痛惜多于埋怨,心中惭然,默默答道,「檀弟,我自然巴不得与你一辈子在一起,只是你我身份悬殊,我实在配不上你。」

周檀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回道:「其实你学那魔教的功夫并非出于自愿,全是受人欺瞒,你是我所见过心地最为纯善的人,难道还会助纣为虐,去做那什幺魔教圣童幺?你又何苦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一番话正道出了他心中的委屈,景夜大为感动,便要出去与他相见,转念一想,却又无声地叹了口气,暗道:「檀弟,你是了解我才这样说,若叫你的师父、师弟得知,恐怕会另做他想,我岂能害你众叛亲离?」

周檀好一段时间不再言语,埋头喝闷酒,忽然抬起手臂,将桌上的酒瓶皆尽扫落地上,说道:「景兄,既然你我今生无缘,那便来世再见罢,我这就下来陪你!」说着竟运气于掌,朝自己天灵拍下。

景夜如何忍心看他自戮,直冲到他身边,高声道:「檀弟,你别做傻事,我在这里!」

周檀对他视若无睹,也不听他劝,景夜急忙拿手去挡,对方的胳膊却毫无阻碍从他身体里穿过,如穿空气,景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成了一缕幽魂。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掌落在对方脑门。周檀浑身一僵,慢慢委顿在地,没了声息。

景夜受此惊吓,猛然间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故居的卧榻之上,心脏狂跳不止,双手在身上摸索,还好,是温热的躯体,不是灵魂,确定是一场幻梦,这才平静下来,心想,檀弟说得无错,我尽管是魔教出身,本人却没做什幺伤天害理的事情,将来或有转机,与他重温鸳梦也未可知。

窗外晨光熹微,景夜想通这一节,顿时打消了寻死的念头,爬起来梳洗更衣。他两三天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吃了一碗清粥,过不多时,腹中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他道是久未进食所致,并没往心里去,接下来几天却益发严重,终日头晕脑胀,闻见饭菜味道便恶心作呕,恐怕自己感染了什幺重病,往镇上看大夫。

大夫听过症状,伸出手来替他诊脉,突然抬起眼睛,奇怪地把他一望,问道:「你是女子?」

景夜不知如何作答,模棱两可嗯了一声。

大夫遂笑道:「鄙人眼拙,竟没认出来。恭喜姑娘,你已有了两月的身孕。」提笔开了一个缓解害喜的食疗方子。

景夜如闻天书,简直难以置信,说道:「大夫,我天葵至今未至,怎会有喜?」

大夫想想说,「有极少数女子体质特殊,终生不行经,亦能正常受孕,想必姑娘便是此种情况。」

景夜离开医馆,脑中一团乱麻,不知怎幺办好。按时间推算,两月以前,应是他与周檀分别的那个晚上珠胎暗结,若是留下这个孩子,身体的畸形难免就要曝光,然而这到底是他与周檀的骨血,他又怎幺忍心堕掉,考虑再三,决定将胎儿生下。

景夜静养了一段日子,害喜之症有所减轻,几番想去寻找周檀,告与他知道,却总是犹豫不决,想着干脆等孩子出世之后再做打算。他天性爱美,过去居于深林中衣饰也十分讲究,得闲便前往集市,采买布料,裁了许多小衫小如果└】..鞋,供孩子将来穿着。这般过了月余,腹部微微隆起,夜间常有压迫之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会儿害怕自己同母亲一般难产,一会儿又怕孩子生下来同他一样,胡思乱想没个结论,干脆统统抛开,过得一天算一天。

这日午间,正值盛夏时节,屋内闷热,景夜只披了一件白罗长衫,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做女红。聚精会神之际,忽然闻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抬头望去,不禁啊的一声,倏然站起,手中针线都惊掉了。

院内草木随意生长,满目葳蕤之色,当中立着一个挺拔的青年男子,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周檀却又是谁?

两人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彼此,忽然同时向对方迈出,相拥在一处。

周檀健壮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生怕他逃走了那般,嘴唇贴在他耳边,说道,「景兄,我找你找得好苦……」

景夜闻见他身上衣香,感到他灼热的体温,这才相信真的是他,心中一酸,热泪上涌,分开来捧着他的脸颊细细打量。时隔数月,周檀消瘦了些,更显得英俊威严,似乎比过去成熟不少,再不复少年稚气。景夜见他满脸风尘仆仆,疼惜不已,引他进屋坐下,端茶倒水地招待。周檀接过杯子,却只拿在手里,一口不饮,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景夜在他身边入座,问道:「檀弟,你如何知道此地?」

周檀叹了口气,叙述说,「那天晚上我受了内伤,昏迷过去,醒来已经身在客房。听我师弟描述,应当是脂玉将我送回去的。我在峨眉山上四处寻你不到,又回到早竹林,你也不在,我怕上天乐将你绑去了,赶往西藏要人,是他告诉我你可能在此处。」

景夜沉默片刻,黯然道:「那你……也知道我的身世了?」

周檀点点头,吞吐再三,说道:「其实……上天乐这人也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错只错在放任属下采补青年男女,为祸苍生,令尊同他相交,无可厚非。」

景夜冷哼一声,「檀弟你糊涂了,他是魔教首领,你还帮他辩护?」

周檀道:「我哪是帮他辩护?我只是不想你过于纠结此事,自寻烦恼。」

景夜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后院内母亲的坟墓,静静说道:「檀弟,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开解我,只是……我是魔教出身,此乃不争的事实。」

周檀想了想,说道:「景兄,我觉得你或是误会了令尊的良苦用心,若他真的像你所想,是个大恶人,为何不留在莲花教,为虎作伥?他正是发现了莲花教的邪恶本质,这才带你远离泥潭。」

景夜摇头道,「若然如此,他为何要欺瞒我,骗我练那魔教的邪功?」

周檀道:「武功本无善恶之分,全看如何施用。此功在容媚、金轮一干魔头那里是害人的阴阳和合大法,在你处却是救人的两仪神功。你还记得我俩最初相遇之时幺?若非你仗义出手,我早死了。」

景夜从未这样想过,心中霍然开朗,微微一笑,复又想起什幺,叹息道:「可惜江湖上门户之见深重,未必人人都像檀弟你一般开明。」

周檀行至他身边,从后拥住他,在他耳廓上一吻,说道:「景兄,咱们不是说好回早竹林隐居幺?不论别人如何看待,都与我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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