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觉推过一碗清茶，灯下宝相庄严，游坦之笨拙地合十行礼，而后也不知自己想怎样，只是与如觉对坐。
如觉也十分又耐心，不赶他，也不问他，只拿着一串菩提珠无声念诵佛经。
游坦之年少时候，跟着读了几年书，不求功名，看得很杂，坊间笔记，怪谈佛经，只要有趣，都会看看。忽而想起那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人生如梦幻泡影的话来。在如果】..寂静的禅室中，和尚入定，他忽而重重叹气，问道：“那幺多人，想看破，想放下，就去当和尚，真能放下吗？”
如觉睁开眼睛，道：“不是当了和尚能放下，是放下了，才能当和尚。”
游坦之道：“我能当和尚吗？”
如觉笑了：“可以啊。可要我渡你？”
游坦之连忙摇头：“不要不要，吃肉挺好的。”他又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问道：“您是得道高僧，所以是不是可以告诉我……”
“不能，那人所行之路不通，因果报偿，终不能免。”
游坦之看着如觉，如觉脸上甚至没有慈悲，只有清净。他也不晓得这人说的话能不能信，但他觉得光是坐着看这俊美的和尚念经，心里就稍微平静了些。念头也就更加纷至沓来，从他少年时候浪荡纨绔，斗鸡走狗的快乐时光，到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苦楚，背负仇恨，却又被一见钟情的少年情｀欲支配，昏了头脑，直到付出了容貌和眼睛，自尊和杀孽，最后一场空，他是能够体会“梦幻泡影”的意思的。
然而合鹤院中，那个人又出现了，池中锦鲤一惊而散。妖邪淫秽，乱人心肠。江湖始终没离开自己，自己也离不了江湖。除非——当和尚吗？
游坦之望了望这朴素的禅房，想象自己暮鼓晨钟念经的样子——还是不要了。还是在顾怜的院子里喂鱼，跟荀浪喝酒比较好玩。
其实游坦之心里觉得，跟那骄傲的东家斗斗嘴，偶尔听他个壁角，跟他玩玩骰子双陆，乃至哪天喝醉了，尝一尝他床上的放｀荡……那都是挺好的……
“咳咳……”游坦之觉得自己心猿意马了，坐着腿有点麻。
如觉道：“你知道迦楼罗鸟吗？”
“那是什幺。”
“人非人也，天龙八部众，虽为天人，亦不可免，迦楼罗便是金翅鸟，极为美丽辉煌，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颗如意珠，能心想事成，要之则得。迦楼罗以龙为食，贪得无厌，分海寻龙食之，一日捕百条，是以到它命终时，金刚轮山顶上龙毒发而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佛祖藏龙，劝大鹏戒杀，其实是劝他戒贪，贪而无厌，便脱不出业报。”
游坦之道：“你在说什幺，这个我从前倒是读过。”
如觉停了念珠，双手合十：“世人皆苦，因果报偿。”
游坦之摇了摇头：“夜深了，我还是回去吧。”
游坦之回到合鹤院已经是半夜了。然而院中顾怜的楼阁灯火通明，竟然没有歇宿，他刚一进去，顾怜脸色惨白，领着一人过来，正是穿着斗篷的阿碧，阿碧这时候穿着男装，似乎不及换居家的衣服，便赶了过来。
阿碧颤声道：“游，游先生，您能不能去一次参合庄。公子他……公子他……”
游坦之吃了一惊，问：“慕……沐公子怎了？”
阿碧摇头，不知是有所隐晦还是说不清楚，只是盯着游坦之道：“公子出事了，邓大哥，风大哥，公冶大哥，都受了伤……”
游坦之骇然道：“怎幺，是因为……明教的事？”
阿碧泪湿面颊，只是摇头：“游先生，……”没有等他再哀求，游坦之一摆手道：“带路带路，烦死了。”
顾怜一把抓住他手，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顾怜与游坦之曾经长谈过，他多于朝廷士大夫交接，于权谋算计，便比院中其他倌人更加清楚，也是他提醒游坦之怀璧其罪，鸟尽弓藏的道理，游坦之知道自己武功高到了被忌惮的地步，游坦之刚从寒山寺回来，脑袋清明，想得很清楚，他其实应该再盘问阿碧一番，直到找出破绽，确定是不是慕容复要对他下手，但是他临到此时，却忽而觉得十分没劲，放弃了这点担忧，对着顾怜咧嘴一笑，脸上烫伤的疤痕扭曲，裹着黑布的独眼，更显得狰狞，然而顾怜明白了那眼神，松了手。这惫懒小子，一直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个性，然而这种人，也许反而运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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