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
都在车上,下不来了。
警察就快来了,不能带着他们。
那怎么办?
扔了扔了,填河沟里。
大人们挥舞着铲子,像拖死狗一样在众多孩子面前拖下病童。孩子们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只听着一片黑暗里铲子扬洒泥土的声音,一声不吭。
埋好病童,他们又赶往下一站。
他们把弟弟带到哪里去了?
弟弟是回家了吗?
什么回家,他死了。
你胡说!
你才胡说!
把糖交出来!
你藏着糖,我要告诉他们!
你是坏蛋!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被一群孩子揍了个鼻青脸肿,在某种时刻,小孩也会变成一群狼。大人们将他们挨个抽了一顿,没收了全部的糖。他原以为泪水早就没了,可是惊奇的是,泪水永远比他想象得要多的多。他以为天要亮了,可是绝望的是,黑夜总比他想象得要长的长。
他被浸泡在地狱的最底层,再捞起来是丑陋脏污的灵魂。
方澄还想和单蕊谈判,然而单蕊却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了。渐渐的,单蕊也不再来。方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头顶是一只横冲入天的烟囱,往上堆积了不少垃圾,臭不可闻。星光从头顶一方天地中漏下来,倒映成一片残影。这里没有窗,四面是墙,到处是钢筋水泥。尘土飞杨,闷热难忍,每天都有灰尘往他鼻子里钻,呛得他无法呼吸。
绑的时间久了,他有时候会陷入昏厥。那种可怕的朦朦胧胧的意识,梦里好像他来了,焦急地走向自己,然后意识拉着他从梦境里挣扎出来,只看到一片惨淡的影子。
他难道要永远关在这里了吗?他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他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那时羸弱无助的自己担惊受怕,受尽了苦楚,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每天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中。那时他有多么期望过他的到来,此时就有多觉醒。靠别人都是没用的,他唯有自己。
他想对方不至于要他的命,或多或少都有的可谈。可是他们将他抛在这里像忘了一样,不闻不问,这种无声无息的搁置更让他恐慌。他不能再等他们来了,他挣扎着要摆脱绳子,椅子却被绊倒在地。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像被碾碎了又重装一般,疼痛难忍。他拼命压抑着声音,一点一点挪动,只是挪到墙角,便已汗流浃背,浑身湿透。
他爬向墙边的悬梯,只要爬出去,爬到天上去,爬出这个枯井,他就得救了!
偌大的烟囱变成一只万花筒,逼仄的空间、浑浊的空气,以及饿得头昏眼花的灵魂,逐渐让他体力透支,陷入绝望。时间开始变得无垠漫长,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接着是感官的丧失,他好像闻不出烟灰散扬的味道,看不到井口莹莹的星光。他掉进海底,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
孩子们的哭喊声,人来人往的潮流,各种地方的方言,沸反盈天;生病的男孩不停咳嗽,粗重喘息,生命的力量从漏风的喉咙眼里往外冒。它们从泥土里爬出来,伸出枯瘦的双手,救我,救救我……它们在喊,它们在叫,它们捂住了他的口鼻,掐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地将他溺毙在水底之中!
它们是魑魅魍魉,它们是地底冤魂,它们都来追魂索命来了——
“澄澄!!”
一个声音如同惊雷在长长的烟囱里激荡,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烟囱顶上出现一个光影。外面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雷雨交加之际严廷晔一身湿透,满脸雨水,如同一个浴血天神闪现在塔顶。雨水浇灌着他的脸颊,钢筋划破了他的衣裳,他竟然就这样单枪匹马,一个人闯进来了!
方澄什么都看不清,烟尘堵塞了他的喉咙,雨水降落到一半就已被蒸发,变成浓浓的雾气。隔着重重雾霭,他只听到一个模糊笑意的声音:“澄澄。”
他的眼泪霎时流淌了下来,一颗颗热泪砸进泥土里。
严廷晔不见他回应,愈发紧张:“澄澄,你还好吧!”
烟囱里回荡着男人焦急的声音,方澄却无法开口。
严廷晔喊道:“这边下不去,你等我会,别急,别哭!”
男人从原路返回,幸好他学过攀岩,幸好烟囱外面有悬梯,幸好方澄在,万幸之中,他爬上这只大烟囱,找到了他的宝贝!
看守的人不在,他从锅炉房溜进去。外面雨水滂沱,里面却是蒸笼一般,空气窒塞,闷热无比。烟尘弥漫在甬道里,出风口无法开通,没一会就让人出了一身汗。大概看守的人也受不了这憋气闷热,跑了个没影。难以想象如果他不来的话,方澄将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一鼓作气破开门,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方澄。
方澄已经陷入半晕厥,严廷晔也几近窒息。他抹了一把手上的血,给孩子解开绳子。
方澄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人追着他跑,那些人紧追不舍,他慌不择路。一路提心吊胆,惶惶不安,不敢松一口气。他想求救,可是不知道求谁。他想喊,却喊不出口。他想哭,眼泪已经干涸。他只能张着嘴,发出一声声喋枭般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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