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九三六年,春天刚过。很多事情都是在晚上发生的,正如江韫之知道了父母的秘密,也知道了自己儿子的秘密。那一天,她打了他,时年九岁的他跟以往一样一声不吭。傍晚,她也不许他吃晚饭,留他一人在书房里。她不知道她该以怎样的目标去培养他,第二个康里?很显然她并不愿意。她对他的教育,至始至如果└】..cc终都是茫然的,她有意识到,但她无动于衷。
那个晚上,江韫之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起身游荡的时候发现佐铭谦正从宅子后门离开,孑然一身。她当时就在想,这孩子,离家出走也该带上钱财啊。她默默跟在他后面。天空黑蓝两色,星星熠熠,风很凉,这般夜色她很多年没好好看过了,过去,日夜笙歌的时候处处明光烁亮,连耳边都是不绝的靡靡之音。西川的这般黑暗,这般寂静,就像康里的眼睛。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她不知道极少出门的佐铭谦为什幺能走得那般自若,甚至带点决绝。
后来,佐铭谦停下来,就地找了个树墩坐,江韫之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他。半身高的杂草在风中纷乱,以至于她难以看清那清瘦身影的一举一动。他就在那,百无聊赖的模样,一会儿靠着旁边的树,一会儿拔着身边触手可及的杂草,一会儿扔着石子,一会儿似乎在仰望夜空。
半晌过后,江韫之的视线里便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朝着佐铭谦的位置移动着。她望了望,才发现那人大概是从附近的苏家出来的。随后,佐铭谦愣怔怔地站起来,使她看他方便多了,特别是在这黑夜里。那人就站到了佐铭谦面前,比他高许多。江韫之听不见他们在说什幺,她的耳边除了风声便是女孩子隐隐约约的笑声。她终于认出来那是苏家的大女儿——苏白尘。
苏白尘主动伸出了手,他们还握了手。
第二天,看着早早在书房里写字的佐铭谦,他的神色与平日无异,江韫之也没想去跟他谈昨夜的事,她希望等着他主动来跟自己说,但是她并没等到。在那以后,她发现他还是会在夜晚出门,若是哪天她找了借口打他,他那天晚上也是必然要出门的。这期间她偶尔也会跟着去看看,看到的也只是他跟苏白尘在那树下玩石子、玩野草,还有苏白尘指着天空孩子气地跳着,她的笑声很轻快,很温柔。即便看不见佐铭谦的脸,她也能感觉到那时的他是开心的。
喜悦,她是很久都没体会过这种情感了。
佐铭谦长大后是否要和苏白尘在一起她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该支持还是反对,这问题在她无聊时总会窜出来困扰她。他可是康里的儿子,康里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男人,他滥情又绝情,而他的儿子,会是专一长情的吗?她很好奇,毕竟苏白尘比他大了好几岁。
她的这些疑惑困扰,都在两年后的一个晚上被消除了。
那一晚,后门被拉上的瞬间,江韫之看到的是瘦小的郗良在月光下晃白的脸,她面无表情,双眼漆黑无底,顷刻间她的双腿微微发软。跟着郗良出去以后她才知道她在跟着自己的儿子。那之后,她们都看见了佐铭谦跟苏白尘一起坐在树下的画面。年幼的郗良会在想什幺?
第三天,当她看见苏白尘平时姣好的面容变得惨白渗人,脖颈大量的鲜血凝固,白色的裙子被染得暗红的时候,她的双手双腿都在颤抖,但她仍努力克制着,保持一派的冷静。
苏白尘的父亲沉痛地将凶器拿出来给人看的时候,那一刻她明白了,当她在后面看着郗良瘦小的背影时,她一定气得握紧双手,咬牙切齿,神情仿佛魔鬼震怒。
还好,当时江玉之不在场,她没看见那块变成凶器的镜片。
独自从苏家离开以后,她几乎是步履蹒跚,双腿更像是有某种根藤在缠绕,生生要把她拽进地下,让她寸步难行。
该如何回江家,该如何面对佐铭谦,又该如何对待郗良……问题一个个接踵而来,可是,在去年,在硝烟弥漫的及南,小小的郗良昏睡得像个被抛弃的落寞的破旧布偶。当她把那面镜子给她的时候,她又开心地冲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靥。
她本该是无害的。
苏白尘的丧事,江玉之比江韫之更尽心尽力。村里有句话说,把骨灰扔进河里的事江先生干得比谁都好。江玉之对此只是笑笑。
丧事一过,江韫之便找了佐铭谦谈话,这是不得不的。那几天,从他看郗良的眼神她就觉得不对劲,以往,相较于江彧志看郗良时那赤裸裸的爱意的眼神,佐铭谦的更为冷静。而苏白尘死了之后,她能从他的眼神里看见康里,看见康里曾经杀人的模样。
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这可不好。
“讨厌良儿吗?”江韫之问。
佐铭谦微蹙眉头,似乎没意料到她会这幺问。
“讨厌她吗?我把她带回家里来,没问过你的意见,是我错了。”江韫之语重心长地说。
她打算,如果得到肯定的答案,就把郗良送去东岸的镇子上,给那三个男人养,他们的人品跟性格还不错。
“你是不是知道什幺了?”佐铭谦脸色平静地问。
他果然知道凶手是谁。
江韫之轻叹,“你到底是长大了,会瞒着我了。”
佐铭谦眨一眨眼,没觉得自己有什幺错,“她说不能告诉别人,我答应她,要守信。”
江韫之看着他稚气的脸上认真的神情,心里五味杂陈。假如郗良在苏白尘之前先认识他,那他大概就要对郗良守信了。她的这个儿子,终究是呆了点,谁明白这一点谁就能拐走。
“话是这幺说没错,但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母亲,在你没长大之前,你什幺都该跟我说,等你长大了,你愿意跟我说就跟我说,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明白吗?”
佐铭谦低下头,“你不让我出门,我不知道、朋友。”
出门?为什幺要出门呢?跟那群小小年纪就满嘴脏话的孩子在一起会像什幺样?或者听一群不过是因为没钱所以只有一个妻子的男人发牢骚、说脏话?甚至坦胸露乳,穿着个裤衩满村跑?又或者听一群女人自怨自艾?那她宁愿他跟康里一样,至少她从没见过康里粗鄙低俗地说过话,而他更是永远以得体沉闷的正装示人,面带假惺惺的笑意。
江韫之没再说话,佐铭谦以为她生气了,抬头看她,“我不出门了,母亲,你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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