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淅川篇二

此时，施下献身印，徒逍逍魂魄已经游离在外。

一片黑暗中只有无数片段在闪现，那些都是水妖的记忆碎片。

他伸手摘下最清澈明亮的那一片。

一纸烟雨卷悄然展开，破落老庙檐上恰是一汪雨打的新绿。

檐下缩着一小团人儿，皱巴巴的青。

小人儿栖身的老庙十几年前就败落了，塌了老半边儿来。

老半边青瓦腐木便覆满绿叶白花，垂至檐下，似是她羊角儿辫上的翠流苏。

老庙只有小小一角能躲人儿，仙儿便躲在那小小一角，偷看着庭中滴着水儿的佛井。

雨声滴答滴答，失神眼珠子瞟至庭中的地藏菩萨像上。

它遍布青藓，唯露出一双眼睛，佛眼慈悲。

瞧见它，仙儿眸子便亮了，点亮了满天繁星。

她不顾大雨，一双小脚奔了出去，溅起水花来。

一小手抱着硕大芭蕉叶，腾出来的小手，软袖替悲悯菩萨像挡雨。

小嘴里叨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仙儿眉眼弯弯，“小菩萨给世人遮风挡雨，那仙儿就给小菩萨遮风挡雨。”

在孩子眼中，一草一木皆有灵性。

慈悲的他们最有佛意，会诚心为一冷冷石像遮风挡雨。

只是仙儿不知，这石像中寄住着一小妖怪，借着老庙残存的香火气才蕴化成形。

小妖怪藏身于在为他遮风挡雨的软袖小手下，只觉得很温暖很温暖。

如果人这幺温柔，那幺他喜欢人，很喜欢很喜欢······

仙儿跳一步，拾起一根枯枝，拨弄着披薄薄“绿衣”的小菩萨。

好痒啊······哈哈哈哈，好痒······，小菩萨的笑声如同银铃般。

可仙儿却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不然也会被他笑容感染。

一如这石像，他生着副菩萨模样，眉眼温润如玉，唇角带笑，如沐春风。

仙儿拨弄到一半，似是想起了什幺，抛了枯枝，凑到他的石头耳边说起悄悄话来。

“小菩萨，听阿娘说有什幺心愿要同菩萨讲。”

“仙儿偷偷告诉你一个心愿，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小菩萨扑在她嘴边，使劲儿点点头。

“仙儿希望所有人都很快乐。”

“所有人，喜欢仙儿的，不喜欢仙儿的，认识仙儿的，不认识仙儿的，都很快乐。”

“小菩萨也能很快乐。”她笑起来，真像是雨后初晴。

仙儿摇晃了芭蕉叶，水珠打在小菩萨身上，直直穿过去，不留痕迹。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快乐”。

有一个羊角辫，翠流苏的小女孩希望他也能像人一样快乐，

谢谢、谢谢、谢谢你······心间暖意融融。

可哪怕他说上千遍万遍，一句也传递不到仙儿心中去。

只好去摇摇檐上生锈的风铎，是叮当作响的好听。

仙儿笑笑，“哈哈哈哈，小菩萨你听到仙儿的话啦？我就当你答应了。”

风铎声叮叮当当不断绝。

闹了半晌，仙儿便已听雨入梦，睡容香甜香甜。

抱着的芭蕉叶蹭得小菩萨直挠脑袋，却又怕惊醒了她，不敢动弹。

他们就这样一人一佛，一起呆着，等一幕烟雨停。

从此，春夏秋冬，老庙中都有个小妖怪和小仙儿。

春天烟雨湿了半老庙，她追得肥青蛙呱呱叫，他便在一旁哈哈笑；

夏天流萤飞了满山林，她一二三四细数着萤火，他便苦记着她取下的名字；

秋天果子砸了他一脑袋，便细心留好，等她来，看她一口一口吃得尽兴；。

冬天细雪没了小山道，她堆了一个雪娃娃，粉雕玉琢得像她，“有它和小菩萨作伴，便不寂寞了。”

与她相伴的春夏秋冬，小菩萨整颗心都暖暖的。

他想，仙儿真好真好，我想永远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一日黑夜漆漆，电闪雷鸣，仙儿面色发白，奔了几里夜路来了老庙。

小菩萨惊喜交加，庆幸着她没遇见危险。

可仙儿半晌仍吐不出一个字，只是沉默着。

小菩萨只觉得这天要塌下来了。

良久，仙儿才颤抖着嗓音道，“我阿娘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哪怕是每日数着一百颗星星祈求着阿娘的病早点痊愈也挽救不了。

心中疼痛地发不出声音了，还好······

还好小菩萨是不会死的，她永远不会失去他这个朋友。

但她自己会，会死，变得冷冰冰地，面无表情地，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能同他说话。

小菩萨会······很难过很难过吧，她捂住嘴死死咬牙，强忍着哭意。

半晌，仙儿才深吸着一口气，张张嘴道，

“小菩萨，等将来有一天，仙儿死了，就埋在老庙。”

“等到春天来了，你莲花座下开出了小白花，那就是仙儿我啊。”

“如此，你一低眉，就能看见我冲你笑。”

仙儿对着他，笑出了眼泪。

小菩萨的心猛然一抽，与仙儿相处久了，他以为自己也是个人，都忘了他是个妖怪。

妖怪不会哭，不会笑，不是生，不是死。

他心头被堵住，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热，抹抹眼睛。

原来是他落泪了，原来妖怪也是会流泪的。

小菩萨抱抱仙儿，她却感触不到他温柔的抚摸，听不到他颤抖的声音。

“仙儿，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你笑的时候，我在笑。你哭的时候，我也在哭。”

仙儿如同未闻，哭声呜咽。

“我会一直一直都陪在你身边，陪你生，陪你死，我想好好陪你一辈子。”

小菩萨落下的泪直直穿过了仙儿，不留痕迹。

这一生注定他，只能默默看着，看着她生老病死，没有涉足的机会。

他只能一如往昔，去撞撞生锈的旧风铎。

可这风铃一经日晒雨淋，太过腐朽了，坠下来摔成了破烂。

他的心亦是碎了。

此后春去春来，时光仍在继续。

小菩萨亲眼看着小仙儿长大成了大仙儿，而他容颜依旧。

大仙儿笑起来仍像小仙儿一般，雨后初晴，仍留有童年时的玩心。

不过最爱讲的还是她那位情郎，每每讲起他时，脸都微微发红，眼睛如同点亮的繁星。

她有了最最心爱之人，因他而容光焕发，一心只想成为他的妻子。

仙儿成婚之日，小菩萨渡了一半香火气给满山的花，催着她们在这一日开放。

这是他唯一能送给仙儿的礼物，满面山花红欲燃。

因失了香火气，小了一半的他踮着脚，看看红装的她欢喜地从老庙前经过，没有回头看看他。

倏忽间，大仙儿牵着另一个小仙儿来看他，辫子上仍是与她一般的翠流苏。

他便故意做出调皮的鬼脸，逗得小女孩呵呵笑。

看着仙儿对着女儿甜甜地笑，他亦满足地笑了。

一晃儿，大仙儿变成了老仙儿，不能再风似的跑上青青山路了。

他就陪着她步履蹒跚地走上几里，依念着她微喘地喊他小菩萨，眷恋着抚摸他头顶的那双手。

无论仙儿多少岁，他仍是将心事一句句说给她听，呵护着这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山野中的妖怪们忧心他用情太深，便提醒他时刻小心，早些远离人类，免得被道士遇上，万劫不复。

可小菩萨摇摇头，他怕他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仙儿了，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仙儿说话了。

他怕，有一天他不在了，仙儿会寂寞。

可有一日，仙儿又来了，身子如吹落的秋叶。

她已经百岁了，太老了，笑脸皱巴巴的，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如同他栖身的老庙破败不如果】..堪。

混浊的眼睛依旧望着不远处的老庙，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并不怕死。

她怕，有一天她不在了，小菩萨会寂寞。

那天，她去老庙看小菩萨。

似在梦中，她真的看见了他，青檐绿树下，一副和善的菩萨模样，正做着鬼脸逗得她的女儿呵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