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
我一个人,拭一柄青铜剑。
我已很久没与这位老伙计见面。那些一笑恩仇的日子,早就渐渐离我远去。
八年前,我踏入皇宫那日,兄长对我笑道:“明源怕是会觉得宫里闷得很吧?很快,很快就结束啦。以后这天下有我守着,定是要让明源能放心地快意江湖。”
快意江湖,自由无羁,宁做一个一无所有的剑客,也不要再做戴着尊贵面具的人上人,并且可以……
带着他,远走高飞。
是多幺久远以前的愿景,连带着久远的回忆,从此一同进入冬眠。数载春秋,再未复苏。
为那飘渺的自由,我做回这棋局上的一枚棋子,甘愿为棋手效力。
可惜他口中的很快,终究是遥遥无期。可惜他终究力不从心,再如何苦心孤诣地试图扭转一切,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朝走向腐朽颓败。那些明枪暗箭磨去他太多精力,他甚至还无法施展宏图,便被逼至绝路。
落子无悔。
最终行至穷途,棋局已败,长剑蒙尘。
下雪了。
两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雪天,阿音住进了长信宫。而如今,他在天牢之中。
买凶行刺,意图谋反,惑乱朝纲……只任意一条,便足以致他于死地。
他却一一供认不讳。
我其实很想站在他面前,问他一句为什幺,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又或者,答案是什幺,其实并不重要。
凛冽的风吹入窗棂,我重新点起被风吹灭的长烛。
诏狱一定很冷,不知他可否安好。
但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我凝视着面前的长剑,脸上浮现一丝微笑。
夜色下的监牢,阴暗森冷。
远处,皇宫亮起通明的火光,隐隐有喧闹声在寂静的夜里传过来。
我悄无声息地潜入,像黑色的影子。
干净利落地劈晕狱卒,我寻到钥匙,谨慎地深入。
跳跃的烛火,光怪陆离的倒影。漫长的甬道里仿佛藏着什幺隐秘邪恶,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在甬道的尽头的转角,我看到了他。
他盘腿而坐,视线低垂,素白的囚衣上染了尘土污渍,神情却是冷漠。好似眼前这狼狈的境地,他都已全然不在意了。
“咔嗒”一声,沉重锁链坠地,我打开监牢的门,缓缓踏入,在他面前停下。
“陛下是来了结折音的性命吗?”他抬起脸,语气幽冷。
昏黄的烛光柔和了他眉心的朱砂,他的目光也显得朦胧。
但我脑海里,他的眼睛永远那样清晰。隔着雾一般的绵绵情思,他的眼底,其实什幺也没有。
那是恨吧。
恨到深处,心已死,才能这幺冷寂这幺荒芜。
我一直看得清楚,只是仍然甘愿飞蛾扑火。
“阿音,别怪我。”我低头与他对视,“我舍不得你死在闸刀下。”
他唇角动了动,做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神情。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轻轻地问,“你要杀我,为什幺不亲自动手呢?你知道,那是很简单的事。”
我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胸膛:“有很多次,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匕首刺进这里。”
他别开视线,默然不语。
我自嘲地勾起唇角:“那日在客栈,我是真的相信了你的话。要是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他合上眼睛。
心中忽然涌上些许伤感,我伸出手,缓缓摩挲他精致的脸庞。
熟悉的容颜,却还想最后一次刻在心底。
“你不愿意再看我一眼幺?”我问。
“陛下何苦再说这些。”他冷冷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今日为何会坐在这里。我同陛下,原是没什幺好说的了。”
我叹息,仿佛口中也带上了苦味。
“那便结束这一切吧。”
剑扬起。
几声钢铁撞击的脆响,束缚着他的铁链,纷纷坠落在地。
帝王剑,果真削铁如泥。
他睁开眼,愕然。
我笑了。
这大概是件奇怪的事,在他面前,看着他,哪怕心中苦涩如此,唇角便会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我多幺希望有一天,他也可以卸下那些无谓的执着,他的眼底不再只有死寂。
因为纵使是灰烬,深处亦有余温,亦可重燃。
因为无穷的岁月里,人的一生不过须臾。那幺短暂的时间,我不要他再被过去的枷锁束缚,他的余生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幸福。
俯身,最后一次拥抱他。
这柔软的发,这精致的眉眼,这温热的身躯,从此以后,再不属于我。
“我派人护送你出去。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好好儿活,再不要回来。”
我的阿音。
再不要回到这囚笼之中。
从此以后,天高云淡,任尔遨游。从此以后,你属于你自己,再也没有人能束缚你。
他攥着我手臂的手骤然收紧,我抬起身子,笑吟吟地对上他复杂震惊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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