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打横抱着梅雪衣,疾步走下摘星台。
受伤的右手已被他包扎了起来。
她偎依着他的胸膛,右手安安稳稳地端在身前,心口涌动着怪异的小情绪。
那条黑色丝绸是从他贴身的里衣上撕下来的,带着他的体温和气味。他的气息与她的伤口直接相触,染上了她的血,有种诡异而缠绵的感觉。彼此入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仿佛比他们欢爱的时候还要更加亲密。
她很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不去看那只手。顺着黑玉扶栏望下去,只见京都的战斗已至尾声,金陵人的零星抵抗被迅速剿灭,而城外的大冰原上,卫国骑兵就像一柄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切割金陵的步兵大阵。
金陵兵败如山,卫军摧枯拉朽。
“陛下的兵,好生厉害。”梅雪衣瞥着割麦般倒下的金陵人,道,“但愿秦姬好运,不要死于乱军之中。”
卫今朝轻声失笑,阴测测道:“死了才算她命好。”
“死了便问不出奸夫是何人了!”梅雪衣皱眉,“听柳小凡的意思,那是个厉害的大家伙。”
“秦姬未必知道。无妨,是谁,都要死。”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梅雪衣见他不知厉害,忍不住抬手比划起来:“若是那种,身在半空挥一挥衣袖,轰隆一声便能荡平你整个王都的大修士,那该怎么办?倘若遇到那样的人,我们连花钱的机会都没有!”
他腾出一只手,抓住她乱动的手腕,放回胸前。
冰冰凉凉、瘦长漂亮的手指,箍住她,就像冷玉锁雪脂。
“王后多虑了,这世间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花钱。”他道,“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梅雪衣:“……”她说的是花钱的事情吗?
闭闭眼顺气之后,她郁闷地说:“柳小凡定会通风报信,陛下,不然我们逃进山里面避难。”
“无事,有人盯着她。”
“嗯?”梅雪衣蓦地睁大了眼睛,奇道,“谁能盯得住一个会御剑的修士?”
“管怵。”
梅雪衣呆滞地望着他:“……管怵?”
她这副呆呆愣愣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他。
他的黑眸中掠过宠溺的光,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我允诺让他看管国库,带他前去看了看,他便归顺了,愿意为我做事。”
梅雪衣:“……”
金丹大圆满的修士啊!一个看管库房的职位就让他满足了吗?难道说,每一个不爱跟人打交道的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癖好?
梅雪衣不禁开始怀疑人生。
摘星台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战场还未来得及清理。
卫今朝抱着她,毫不在意地踩踏在满地血泊之中,就像越过门槛一样,从横在面前的尸体上方跨过。
他用衣袖掩住她的脸,那股独属于他的幽淡清香侵占了她的嗅觉,恍惚就像在逛后花园。
他径直把她带回朝暮宫,送进了热汤池。
为防触水,那只受伤的手被他用缎带缚在他的后颈上。
青天白日里这么赤身拥着他,共沐琼池,梅雪衣的脸皮颇有些承受不住。
胳膊环着他的肩颈,就像她缠着他一般。
即便她不好意思盯着他看,余光也难免时常瞥见。他极瘦,硬骨嶙峋,但整个身材架子看起来非常漂亮,肩宽腰窄,手臂长,用力的时候能够看到苍白皮肤下面覆着很薄的一层肌肉。
手上有茧,为她特意磨的。
他像对待最珍贵的藏品一样,一点一点抄起水来,仔细清洗她的头发、面庞、脖颈……动作温柔缱绻。
眸色深了又深。
极力克制。
梅雪衣忍不住问他:“陛下为何那么了解那个柳小凡,连她要说什么都知道——前一世陛下不是没有和修士们正面打过交道吗?”
她的心脏不自觉地跳快了一些。
他回了回神,幽邃的眸光从她的身上收回,望向她的眼:“见过太多裸裸欲念,即便披上人皮,那些心思仍旧一目了然。”
“所以是猜的?”她问。
他勾了勾唇角,微眯起眼睛,眸中不经意地染满淡漠:“猜要花费心思。那种东西也值得费神?不过是一眼看穿罢了。”
梅雪衣:“……陛下厌憎柳小凡?”
“不配让我厌憎。”
梅雪衣垂下头,避开他的注视,将视线落在他那线条明朗利落的锁骨上,淡然问道:“因何不喜?长相?性情?”
那个‘柳小凡’,身在飞火剑宗,又长着与她前世一模一样的脸……所以,若是换个方式相遇,卫今朝对她,该是这样的态度。他有病,能治他的药,只有梅雪衣。
一根冰凉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她迅速掩下眸中的异色,微笑着凝视他。
“王后在伤心。”他用平静笃定的语气说道。
梅雪衣失笑:“怎会?陛下不喜别的女人,我为何要伤心。我又不是什么贤后,还要劝陛下开枝散叶。”
“别伤心。”他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我要的是你,只有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的你。”
梅雪衣:“我不信。”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三分冷意。
她是谁,她是修习了天魔血解大术的恐怖魔头,是从身体到元魂,每时每刻都在分崩离析的怪物。化成灰也认得?真是可笑。
“为何不信?”他问。
她抬起手,将一根头发绕在指间拔了下来,然后又伸手偷了他一根丝般的黑发。
“去池边。”
他微挑着眉,抱起她,踏着水来到琼池边上。
梅雪衣将二人的头发放到池边的玉莲灯上点燃。
“陛下说说,哪一簇灰是我的?”
卫今朝:“……”
她沉着脸:“那样不切实际的情话,说来毫无意义。”
他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她明明绷着脸,他的表情却越来越愉悦。
“王后教训得是!”他一本正经地低头认错,“日后再说情话,必定句句到位,不会再惹王后误会。”
梅雪衣:“……”
“王后。”他躬下了身体,鼻尖轻触她的鼻尖,微微偏头,“我要吻你,此刻的你。”
不等她同意,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目的性明确的吻,而是温柔贴近,耐心细致。
柔和得像一阵清风,或是一道月光。
触了片刻,他缓缓直起身子。
梅雪衣闷声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话本中那些过往,所以,我没有与陛下共抗敌军,也没有和陛下同生共死。若要深究的话……”
她抬起眼睛看他,自己也能够感觉到眸光在闪烁。
她意味深长道:“陛下真的确定,我是你要的梅雪衣?”
“当然是你。只有你。”他俯下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声线低沉,“王后忘了我,原因当在这个柳小凡的身上。”
梅雪衣呼吸凝滞。
“我会帮你把原因找出来!”他把她的身体整个团在了胸前,“不要怕,一切有我。”
梅雪衣:“……”
要是真找出原因,恐怕最要命的就是他。
不过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和这个‘柳小凡’之间,到底有什么因缘?
事后再细细回想摘星台上的种种,越看越觉得柳小凡不像自己。
柳小凡明知昏君不简单,当时她紧张得直冒冷汗,手都在抖,却还是选择冒险地近身刺杀。那一瞬间,梅雪衣在柳小凡眼睛里看到的是野心。杀掉卫今朝,似乎可以得到很诱人的利益。
梅雪衣虽然是个大魔头,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野心。她非常惜命,从来不会为了什么利益去冒险。
至于一路杀到巅峰……那真不是她的问题。她倒是希望岁月静好,可惜别人不给她机会。
在这一点上,柳小凡不像她。像今日这般情况,换成她早跑了。
在她沉思之时,卫今朝非常熟练地把她抱出汤池,擦干身体,穿上舒适的中衣,然后轻柔地替她擦头发。
有侍卫来报。
秦姬被生擒,嚷着要见卫王。
卫今朝好脾气地说道:“问出赵润如生父的身份,然后斩首。”
“是!”侍卫行礼退下。
梅雪衣挑眉看他:“秦姬一定想不到,老实招供竟是死路一条。”
卫今朝轻笑:“她说不出来的。”
梅雪衣想想也是,那人是个大人物,跑到凡界和一个有夫之妇私通就已经很离谱了,又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陛下是要放秦姬一马?”她问。
他的笑容更加温和:“拒不招认,将受凌迟之刑。”
梅雪衣明白了。这是要给前世的王后报仇。
做这暴君的敌人,倒也是十分痛快——死得很痛快,因为根本就没有求饶的余地。
面都见不上,命运已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日傍晚时分,梅雪衣陪昏君用完食材不明、一看就贵的晚膳后,被他搀着走向御花园。
看着西面逐渐消失的黄昏光芒,梅雪衣颇有些不解:“夜间赏花,陛下真特别。”
“专为你准备的。”
他不紧不慢,带着她在甬道上逛了一圈,这才踱向御花园。
远远地,梅雪衣便看见圆门后隐隐透出浅白的光芒。
“这是……”
他淡笑不语,揽住她,大步转入门中。
一片幻觉般的光芒迎面扑来,梅雪衣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卫今朝。
一时之间,她竟难以形容眼前的景象。
御花园中并没有灯火。
这一层乳白色的光华,来自园中的草、木、花。
就像是透明发光的雪花铺在了园子里,勾勒出每一朵花的形状。
荧荧耀耀,园中每一株植物都散发出柔和却明亮的白光,有风拂过,这一层白色光芒就像活了一般,轻轻随风摇晃。
梅雪衣刚要开口说话,一根带着茧子的手指压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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